周负没有实体,不能接住秦琢递过去的小布袋,就用灵力托着它。
他小心翼翼地扯开袋子,将里面的碎片尽数倒出,然后将布袋还给了秦琢。
“怎么会碎掉呢?”秦琢很是疑惑。
周负道:“饕餮对你施了搜魂的法术,山海玉书替你扛了一下。本来玉书不应该如此脆弱,但这只是其中的一片,而且脱离玉书的本体太久,力量衰弱,才会一碰就碎。”
“原来如此。”秦琢颔首道,又瞥了一眼饕餮,见他垂手而立、恭顺谦卑,完全没有先前喜怒无常、随心所欲的样子,又道,“既然此间事已了,我就该回去了,还有人在等着我。”
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周负和在众帝之台时不太一样,但若要问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太清。
“不急,山海玉书尚未处理,再稍等片刻吧。”周负道。
周负双手托起玉书碎片,那些大大小小的碎片在他的掌中旋转着,散发出萤萤的微光,仿佛一条天上的银河坠落到了凡尘。
微微挪动一下脚步,周负侧过了身子面对秦琢。
微光映着周负虚幻的面庞,精心雕琢的眉目半明半暗,削弱了神性,平添了妖气,让他恍若一只山林水泽间游荡的精魅。
没错,就是这个角度!
周负悄悄偷眼去看秦琢的反应,他知道这种打光能模糊掉自己的五官中不那么自然的地方,还可以让他看上去更加温柔可亲。
可他一抬眼,却见秦琢聚精会神地盯着山海玉书的碎片,没有半点目光在他的脸上流连。
周负有些泄气,干脆利落地合拢双手,将碎片拢到一处,用手直接揉搓起来。
只是动作里带了些恶狠狠的意味,似乎在发泄怨气。
忽然,他的双手一顿,轻“咦”了一声,一手握着碎片,一手从碎片中捻着一件小东西,将其像拉丝一样抽了出来。
那是一根银色丝线,一端被周负捏在指尖,一端在半空飘荡,宛若一条正在寻找目标的小银蛇。
“何时混进去的法术?”
秦琢讶然:“你能把法术直接这样、这样……”他满脸震撼,伸出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这样剥离出来?”
“小把戏而已,不值一提。”周负尽力想让语气听上去平淡一些,脸上却有抑制不住的骄傲,眼神里写满了“夸我夸我快夸我”。
秦琢也如他所愿,连连惊叹道:“这真是不可思议!”
周负指尖一弹,那根银白色的丝线就慢慢弯曲,首尾相连,无缝焊接,化作了一个细巧精致的银镯子。
他的手指在半空中一划,镯子滴溜溜地旋转,飞到了秦琢的手里。
“这法术里头封存了一段记忆,可惜这根玉简在外辗转数千年,也不知记忆的主人想要把记忆交给谁,你可不可以先代替保管?”
秦琢道:“记忆?你知不知道是谁的记忆?”
“呃?啊!抱歉,方才没来得及细看。”周负的眼中闪过一丝无措,混杂着几分羞赧,全然失了一言喝退饕餮的气势,仿佛一个课堂上打瞌睡却突然被教书先生点名的学生。
他回忆了好一阵子,才犹犹豫豫地开口。
“嗯……是一个女子,名字好像叫……”
反复斟酌了半晌,他才肯定答道:“是黎昭,对,她叫黎昭,黎民百姓的黎,昭回于天的昭。对了,她还当上了皇帝呢。”
旸太祖的记忆?也是,昭烈帝曾把碎片送给了旸太祖,她会在山海玉书里留下了一段记忆也不奇怪。
只是,这一段记忆是留给谁的呢?
看出了秦琢的困惑,周负殷勤对他解释:“你先收着,这道法术自己会找人的。”
“也就是说,这镯子会主动将记忆交给合适的人,对吗?”秦琢向他仔细确认。
“嗯嗯。”周负欢快地点点头。
秦琢沉吟片刻,颔首道:“那我就代为保管了。”
周负继续揉搓掌心里的玉书碎片,玉片在他的力道下被渐渐碾成了粉状,然后搓着搓着又粘合在一处,就像是一小块青白色的面团。
周负的神情也愈发认真,时不时停顿一下,好似在苦恼要把这“面团”揉成什么形状才好。
秦琢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不留神把山海玉书给捏坏了。
而更远处遭受忽视的饕餮转着眼珠,四下打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走吧,怕被不周君抓回来;留吧,怕不周君嫌弃自己没点眼力见。
于是,他试探性地张了张嘴:“不周君……”
周负偏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瞳孔中空洞一片,不带半分情感。
宛如一块万年不灭的磐石。
“不周君?”秦琢疑惑地嘀咕了一句。
“不,没什么。”周负立刻回头冲着他笑道,整张脸顿时生动了许多,“大家给的诨号罢了。”
饕餮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唇边溢出苦笑:“既然不周君已经找到了……”他看了秦琢一眼,似乎还没想好该如何称呼他,“找到了所寻之人,误会也已经解开,我是否可以就此离去了?”
周负“哦”了一声,毫不掩饰,当着他的面问秦琢说:“你要放他走吗?”
秦琢一愣,随即在心底暗暗郁闷,就算他不让饕餮走,等周负离开后,他还能强行留住饕餮不成?能保住一条命就值得庆幸了!
可是就这么放饕餮离去,好像也不太妥当……
他思忖半晌,才对饕餮道:“你要走,当然可以,但你不能继续助蔡相谋反,残害忠良,若是再有此类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
他在心里稍微愧疚了那么一下下,便毫不客气地扯起了周负的大旗。
“你应该不希望,再麻烦不周君一次吧?”
其实秦琢更想制止饕餮为祸乱苍生,但周负都不曾阻挠饕餮抢夺夔牛鼓,他也没有傻到直接跟一只桀骜不驯的上古凶兽硬碰硬。
“蔡清儒?”饕餮撇嘴,“随便他怎么样,反正不关我的事啦。我又不瞎,按照现在这个局势,他离死也不远了。”
周负察觉到秦琢内心隐隐的忧虑,目光晶亮地看着他道:“你怕饕餮害人?那我把他扔远一点儿,先困他一段时间,让人族早做准备。”
秦琢抿了抿嘴唇,靠近他,在他耳边悄声道:“你的职责不允许你杀生吗?”
周负只觉一股温热的气流轻轻抚摸过他的耳廓,霎时间全身都僵直了,秦琢的话如一眼细流从他耳中流过,酥酥麻麻的,让他没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周负?”秦琢以为他没听清,便又往前走了半步。
他的实力还是太弱了,若是自己有传音入耳的本事,何须这样遮遮掩掩地和人交流,秦琢暗自感叹。
此时他们两人已经距离很近了,为了示意不知怎么突然呆住的周负,秦琢一只手绕到背后去拉他的袖子。
出乎秦琢意料的是,他居然真的能触碰到周负。
他不禁怔了怔。
在秦琢看来,他只是想和周负说两句悄悄话,但周负的感受却截然不同。
他是以一道气息为引,让神识降临于此处,本不该有实体,秦琢的这一拉当真让他措不及防。
更别说秦琢还贴了上来,两人肩挨着肩,周负能感知到他呼吸间细微的起伏,鼻息喷吐在他的脖颈上,带着鲜活的属于生命的温度。
周负垂眼看向手中面团似的玉书碎片,心中突兀地生出一种将玉书砸在地上的冲动。
好可惜,如果自己没有拿着玉书,那只要稍微一抬手,就能顺势抱住阿琢了。
周负满心懊恼,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见他一直不说话,秦琢觉得自己大概问到不该问的东西了,周负的名号并未见于史册,但从饕餮的表现来看,“不周君”显然地位超然,那么很有可能,周负的职责是个秘密。
“我说两位,我可以走了吗?”
饕餮略显烦躁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纷杂的思绪,他很有礼貌地不去听他们之间的谈话,但不知为何,两人双双顿住,半天不见动作。
“哦,可以了。”秦琢放开了周负的袖子,自然地转头对饕餮颔首道。
周负冷着脸,狠狠地搓着山海玉书,嘴唇紧绷成一条直线,一言不发。
饕餮像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叉起腰来,万分认真道:“我不想回老位置去,也不想和混沌那家伙打交道,如何可以,不周君还是把我扔到梼杌那边吧。”
周负道:“非得是梼杌吗?穷奇也不行?”
“穷奇?算了吧,他连自己都养不活,我去了,他恐怕真的要饿死了。”饕餮语气戏谑,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穷奇、穷奇,穷得出奇。”
“嗯。”周负郑重地点点头,随后道,“那我把你送去西极吧。”
“西……等等,西极!”闻言,饕餮立即变得惊慌失措,“不是,为什么是西极?不周君想要我死,还不如直接给我一下子来得干脆,没必要让我去西极吧?”
周负才不管他同不同意,无视了饕餮的挣扎,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
“权柄·镇疆。”
随着话音,饕餮的身影闪烁了一下,连带他未出口的话语,烟尘一般登时消散在了原地。
秦琢看着饕餮消失的地方,好奇地问道:“饕餮去了西极就会死?”
“不会,就是让这个骑墙派去噎鸣河里泡上两天,倒一倒脑子里进的水。”周负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噎鸣河?
秦琢知道噎鸣,那是掌管时间的神灵,主司日月星辰之行次,就住在西极,可是噎鸣河又是什么地方?莫非是一条因噎鸣而得名的河流?
秦琢想了想,没有问周负噎鸣河是什么,就算问了,得到的答案恐怕也只是“噎鸣河就是一条河流啊”。
紧接着,他又注意到了周负的话语中有一个很奇怪的用词。
“骑墙派是什么意思?”
“就是顺风倒的墙头草。”
秦琢可没看出来饕餮哪里像棵墙头草了,估计这又是属于上古神话人物之间某段隐秘的过往吧。
周负冷不丁说道:“阿琢,你是不是喜欢吃相思糕?”
秦琢眨了眨眼,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的。
他身在秦家谨言慎行,平日里待人接物,很少表现出明显的好恶,连千方百计想与他打好关系的秦家主都没能彻底摸清,他的各种习惯喜好,恐怕只有师尊秦老家主知道一些。
周负……他到底了解自己多少?他知道自己多少事情?
秦琢越想越心惊,只能勉强笑了笑。
“怎么突然问这个?”
周负将一直合拢着的双手摊开来,献宝似的捧到了秦琢面前,他的掌心里赫然躺着一块白里镶红的块状糕点。
那糕点白得胜雪,红得艳丽,表面光滑洁净,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是相思糕。
“给你吃。”周负的双眼亮晶晶的,他捧着相思糕,就像是捧着一件世上绝无仅有的宝物。
吃……这块相思糕?
秦琢心情复杂,一时间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周负却误会了他的反应,急忙澄清道:“我现在没有实体,只有灵气接触过,不脏的。”
“不,不是这个问题。”秦琢抬起头来看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糕点的原料是山海玉书吧?”
“对呀。”
“你让我把山海玉书吃下去???”
周负对饕餮:凶巴巴.jpg
周负对秦琢:眼巴巴.jpg
秦琢:周负那家伙安不了一点好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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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山海书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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