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琢侧过脸,飞快地瞥了一眼放在肩上的手。
梼杌身高九尺,手掌宽大厚实,和他略显清癯的身材不太相配,这样的一双手应该属于健硕的武夫,梼杌虽高,但却瘦削得有些怪异了。
看起来很像是重伤未愈啊,秦琢心想。
周负说他早年受了伤,尾巴和牙齿都被人砍下来了,现在看来梼杌的伤势比他想象的重得多。
然而就算梼杌伤得再重,也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好在梼杌只是将他挟持,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梼杌的这种态度更令秦琢忐忑,一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迟迟未能落下。
秦琢不说话,梼杌也没有要开口的想法。
两人就维持着沉默,一路向南疾走,但凡秦琢稍微慢了一点,梼杌都会不耐烦地推着他,催他快一些。
他们避开了官道,尽挑偏僻的小路行进,不知过了多久,梼杌突然看了看天空,本就冷峻万分的神色愈发严肃了,隐隐还带着几分严阵以待的凝重。
“怎么了?”秦琢下意识地问道。
梼杌收回目光,低头望向他,勉强回答道:“有人追着我们过来了。”停顿片刻,又道,“真是麻烦,你别乱跑,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那袭白衣就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在了原地。
秦琢愣愣地看着梼杌曾站立的地方,下意识地反手握住了曳影剑的剑柄。
梼杌对他就这么放心?
他们以前的关系到底好不好?
是战?还是逃?
只不过是犹豫了一刹那,秦琢就感知到梼杌远去的气息在快速地接近,眨眼间就到了身侧。
但是他看不见梼杌的身影,即使知道梼杌已经回来了,周围仍是寂静得可怕,连风路过的声音都清晰了许多。
……不,太安静了。
此方天地的生灵都不敢高声语,唯恐惊动了某只潜伏的凶兽。
是试探吗?
秦琢心念急转,便故作轻松,不动声色地松开了紧握剑柄的五指。
放轻了呼吸,全身心地投入感知中,放任神识与天地冥冥相合,从中抓取那一丝丝的不同寻常。
他兀的微笑起来,带着胸有成竹的从容不迫,负手而立,微微抬起下颌,端起了大家子弟的风雅姿态。
“你回来了。”秦琢的语气充满笃定之意,状似无意地问道,“是谁跟过来了?”
梼杌的身影自阴影中浮现而出,先是头部,然后是脖子、胸腹、双腿,就像是从水面下钻出来的一般。
秦琢目光匆匆一扫,发现梼杌缠在腰上的长鞭竟不见了踪影。
梼杌并未解释自己方才已回来却不现身的行为,只是用一种极为冷淡的口吻,回答了秦琢的疑问。
“一个是现任刑天斧之主,你比我熟,还有一个我不认识。”
秦琢悚然惊声道:“孟子戚!”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身上确实有刑天斧。”梼杌不以为意。
秦琢死命用指甲掐着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你把他们都杀了?”
“没有,用鞭子绑起来了。”梼杌的声音很淡、神情很冷,但话语间却表现出了十二分的耐心。
秦琢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和孟休在一起的另一个人是谁,但没事总是好的,他悄悄瞄了一眼梼杌,同为四大凶兽,饕餮可比梼杌危险多了。
“那你的鞭子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留在那里吧。”
梼杌眉心一跳,颇为诧异地看着他:“那是我的鞭子,你这么关心做什么?”他蹙起眉头,面上故意流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嫌弃。
一句话,就把秦琢噎了个半死。
草率了!这个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哼,鞭子认主,虽万里而自归。”梼杌轻嗤了一声,最后还是解释了。
他又走上前来,指了指曳影剑漆黑的剑鞘:“我们要快点了,你能御剑吗?”
秦琢点点头:“能。”
“那就好,还算没有彻底废掉。”梼杌啧啧出声,“走了。”
他抬起一只脚,落在半空又猛地将腿伸直,仿佛踩住了无形的阶梯,一步接着一步拔地而起,向天上走去。
不是万象洞那种踏风而行的手段,更像是凭空造出了某种无形的介质,但梼杌动作很慢,似乎这样的法术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负担。
秦琢拔出曳影剑,轻巧地跳到剑身上,因为不太熟练,左右晃动了两下方才立住。
曳影剑托着他悬浮在离地数尺高的地方,稳稳地不乱动了。
梼杌将眉头拧成一团,不满道:“你就是这么御剑的?”
秦琢莫名其妙,反问道:“不然呢?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御剑?”
“呵。”梼杌嗤笑,毫不遮掩地展露着他的轻蔑之意,“踩着一柄剑,跟呆子似的,换了软剑、短剑或细剑就没法使了,这算什么御剑之术?”
秦琢听得心头一惊,这是御剑最为明显的缺点,孟休就是因刑天斧没法使用御剑术才行动缓慢,这也造成了当今修仙界以剑为尊,其他武器皆落于下流。
听梼杌话中的意思……莫非上古时期的御剑术不是这样的?
梼杌别过头,冲着天翻了个大白眼,恨声讥讽他道:“记忆丢了,实力丢了,难道你连脑子也丢了吗?”
秦琢摸了摸鼻子,梼杌这么一骂,竟使他无端地生出了几分心虚。
梼杌凌空漫步,走到他的身侧,指尖含着怒气重重戳在了他的眉心,一道蕴含无数信息的神念随之打入灵台。
“麻烦!仅此一次,你给我记好了!”
言罢,他一提秦琢的手臂,灵力轻吐,顿时包裹住了他们全身,携带着如水如雪的剑光,破空而去。
但见光辉一闪,两个身影划开了一层层的浓云,霎时远遁,利剑一般刺向了天际。
“等——”秦琢的嘴唇刚张开一条缝,就被狂风灌了满喉,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他感觉自己全身都被束缚住了,高天咆哮的飓风与他擦肩而过,激起护身灵力的一阵阵颤抖。
梼杌似乎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在他背上拍了拍,嘴角僵硬地微微扯动:“你还是闭嘴吧!”
秦琢微微垂着头,隐秘地笑了笑,梼杌分明和以前的他关系不错,只是不知为何,一张嘴总是不饶人。
想通了这点,他便静下心来,凝神查看起梼杌授予的御剑之法。
只一眼,秦琢就明白梼杌为何会对他踏剑的法术嗤之以鼻了,和他以神识相授的法术比起来,的确是蠢透了。
他知道到了师尊那个层次,可以灵识出窍遨游天地,与日月星辰并行,千里之遥也不过倏忽而至。
而梼杌传授的御剑之法,托神识于剑,身化剑光,裹挟着剑气穿行于虚空中。
光的速度有多快呢?任凭山高水远,往来亦不过瞬息之间。
秦琢越看越兴奋,等到梼杌把他放下时,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心里满是大脑被知识充盈的满足感,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瞧你这点出息。”梼杌显得更嫌弃了。
秦琢回过神来,郑重行礼道:“多谢梼杌兄。”
“什么?”梼杌一愣,动作夸张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我没听错吧?你这……啧,算了,我懒得跟失忆的人计较。”
秦琢的眼睛都瞪圆了,他又哪里说错了?
好在梼杌心里憋着的那股莫名的怨气似乎逐渐消下去了,不像起先那般剑拔弩张,对待秦琢的态度也平和了许多。
“我们在哪里?”
秦琢打量着周围,这是一片荒野,遍地碎石,和他曾经见过的任何一片荒野都没什么两样——这让他判断不出自己现在身在何方。
更远处倒是有几座连绵起伏的山峦,重峦叠嶂,云雾缭绕,但也只是肉眼能看得到而已,真要靠双腿走过去,恐怕不下数百里之遥。
梼杌勉为其难地开了尊口:“我们在去嘉州的路上。”
“嘉州……”秦琢快速地回忆了一番蜀地嘉州的信息,虚虚吐出一口浊气。
他来过嘉州,主要是去武侯祠时路过,顺便拐弯上了峨眉山,和师尊见识一下峨眉山上那些仙门的风采,没有多做停留便离开了。
人生,地不熟,无依无靠。
梼杌又道:“失忆了,人傻了,这些我都能忍,只希望你胆子没变小。”
秦琢收好曳影剑,朝他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惹来一声轻嗤。
梼杌抖了抖衣衫,似乎对此地的环境很是嫌弃。
他走了几步,又偏过脑袋来斜睨着秦琢,瞳孔的墨色像是在流动,尽数融化成漆黑深沉的不爽。
“跟上。”
“我胆大又如何,胆小又如何?你到底要带我去做什么?”秦琢嘴上呛了他一句,身体却很诚实地快步跟上了他。
“不是带你去做什么。”梼杌脚步一顿,向他看来,“你以后都跟着我,不要回蓬莱十一岛了,秦家那些人修为太低,他们护不住你的。”
秦琢却道:“你都伤成这个样子了,难道还能保护得了我?”
梼杌面无表情道:“在我身边,总比在秦家安全。”
待在梼杌身边?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一有机会,他肯定会千方百计地摆脱梼杌,但秦琢没有傻到把心里的想法宣之于口。
秦琢想了想,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你……是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梼杌言语中到处透露着对他现状的熟悉,连直接与他打过照面的饕餮都没认出他,即使是周负,也是不久前才以入梦的方式寻到了他的下落。
那梼杌呢?他又是从何得知的?
“前几天。”梼杌平静地回答,“我醒的比饕餮早一点,听说他被不周君丢到噎鸣河去后,我赶过去嘲笑了他一通,他把你的事告诉我了,我就顺便查探了一下。”
……嘲笑了一通?
秦琢嘴角轻微抽搐,千里迢迢赶过去嘲笑,听起来很离谱,但放在两只凶兽身上,似乎也很正常。
周负放逐饕餮时,饕餮就说过,他不想看到混沌和穷奇,唯一可以接受的就是和梼杌待在一起,所以这两位的关系应该算是……损友?
有事为朋友两肋插刀,无事插朋友肋骨两刀的那种?
一个骑墙派一个激进派,到底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秦琢深感迷惑。
不过梼杌动作是真快啊,他碰见饕餮也就前几天的事,瞅着梼杌这架势,都快把他老底扒出来了。
“那现在呢,我们现在要去干什么?”
梼杌沉吟了片刻,缓缓开口道:“去见几个天魔,谈点交易。”
“天魔?”秦琢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你要去见天魔?等等,你和天魔做了交易!”
梼杌气定神闲:“你果然连胆子都变小了啊。”
“这不是胆不胆小的问题!”秦琢气急。
梼杌道:“我有必须去见他们的理由。”
秦琢怒道:“那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理由能让你和天魔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我收回刚才的话,其实你的胆子还是挺大的。”梼杌轻轻掸了掸衣领,拂开不慎沾上的风沙。
秦琢三两步就绕到他身前,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告诉我。”
梼杌低下头与他对视,轻声说道:“为了伏羲琴。”
“什么?”
“伏羲琴。”梼杌重复了一遍,“伏羲琴落在了天魔手里,我必须把它拿回来。”
梼杌算不上反派,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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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伏羲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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