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死了,还要查什么?一次性说完得了。”秦琢坚持着他作为淮河水神的使者而目空一切的人设,又是皱眉又是冷笑,满脸的不耐烦。
北冥凌沉声道:“只要阁下展露水君的真灵气息,在场便无人再敢为难阁下。”
“行了,行了!”秦琢不爽地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真灵气息而已,让你们开开眼界吧。”
他的笑容有些诡异:“都给我好好感受一下——淮河水神无支祁的威能!”
狂风乍起,威压宛如惊涛骇浪一般汹涌地向所有人当头拍来,不少实力弱小的妖兽仿佛被强悍的天敌盯上了,顿时浑身僵硬,眼前一黑就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即使是修为高一些的,也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变回原形,匍匐在地上,向秦琢的方向深深地低下头颅。
森寒的冷光自秦琢身上炸开,他眸光冰冷地凝视着北冥凌,身形如山之高,体表隐隐透出了淡蓝的光辉。
煞气!
彻骨的寒意席卷了九幽,曳影剑的剑气被激发,转眼间横扫整片空地,淡淡的血腥气散开,使九幽本就死寂的气机更加瘆人了。
噗通——
虹陀一屁股坐在地上,见了鬼似的望着这位先前温和恬淡的青年,他的面色比新雪还白,身上的海神真灵早已溃散,被另一位神灵的真灵之威压得抬不起头来。
苏颦和古钧的反应也差不多,但实际上他们俩人和仗义相助的虹陀,乃至随波逐流的妖兽们都不在秦琢针对的范围内,大部分压力都被上方的北冥凌受着了。
“淮河水神之使昆玉,见过北冥凌老先生。”秦琢唇角一勾便是三分讥诮。
但此情此景,让他这番话的嘲讽之意浓到了极致,北冥凌的面色白了又青,青了又黑,却被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说鲲鹏一族,只针对北冥凌此人的话,秦琢其实对他没什么意见。
如果自己和他立场相同,恐怕还得夸赞他一句细致入微、敏锐而有急智,但是无支祁和禺强有过节,淮河水神的使者自然不可能对海神的附庸有好脸色。
更何况,秦琢现在扮演的是一位嚣张跋扈、目无下尘的愣头青,和淮河水神的性子相似,还给暗中的敌人留下了一个显而易见的性格漏洞。
如果真把秦琢当做一个傲慢轻率的使者来对待,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古钧惊疑不定地侧目,神情有些许凝重,欲言又止,这确实是真灵的威压,但似乎并不是淮河水神的。
秦琢当然没有淮河水神的真灵,他身上的真灵威压其实是来自西王母的。
刑天给他的玉书碎片里正留存了一缕西王母的真灵,西王母作为昆仑山之主,作为致召万灵、统括真圣的女神,她的实力绝对不在无支祁之下。
可他们都消失得太久了,久到世人早已遗忘他们的气息本应如何。
北冥凌憋屈得扭头,推上了坑坑洼洼的石门,事到如今也不想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了,直接宣布了烛阴宴的正式开始。
秦琢含笑看向身边的几人,目光意味深长地在古钧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绝口不提他坑自己的事儿,只是随意地开口问道:“我们一起进去吧?”
“一起进一起进!”虹陀第一个跳了起来,“兄弟你好厉害啊,你看北冥凌那个表情,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
“噤声!”苏颦直接一拳砸在他肩上,“小心他转头刁难你!”
虹陀顿时疼得龇牙咧嘴:“这一拳真带劲儿!话说你不是更擅长法术吗,力气怎么会这么大啊!”
“天生的不行吗!还有你是不是太小看涂山血脉了!”苏颦立刻跟他互呛起来,叉腰瞪眼,狐狸尾巴烦躁地晃荡着。
秦琢头疼地出面制止了他们:“好了好了,门已经开了,我们赶紧进去吧。”
经此一事,他们三人很快熟稔起来,隐隐形成了一个新的小团体,把袖手旁观的古钧排挤在外了。
从头至尾,古钧都只是笑眯眯地摇着折扇,折扇上的墨竹栩栩如生,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大门缓缓开启,北冥凌率先走入门中,众妖不断地超前挤去,都想争当第一个上座的。
苏颦毫不犹豫地尾巴一扫,推开周围的小妖兽们,一手拉着秦琢的袖子,一手拽着虹陀的领口,径直走到了大门口。
秦琢匆匆抬头一看,立即被震慑在了当场。
他的瞳孔轻微地颤抖着,额角落下一滴不甚明显的冷汗,嘴唇蠕动了两下,才艰难地发出了声音。
“……烛、烛九阴?”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庞大的石柱,外表上高入云端的宫殿显然只有一层,抬起头根本看不出天花板距离地面多远,也只由一根石柱支撑着。
而石柱之上,盘着一条通体鲜红的龙。
准确地说,是一具龙尸。
龙身的鳞片色泽暗沉而不均匀,像是用鲜血粗糙地涂抹上去的,自下而上盘在石柱上,龙尾耷拉在地上,鬃毛凌乱长短不一,还秃了不少地方,很是难看。
烛九阴巨大的人形脑袋在石柱的最上方,面庞朝下低垂着,枯草般的白发从他的耳边倾斜而下,飘飘荡荡地挂在半空中,像是棺椁上披散的素纱,亦或是上吊用的三尺白绫。
秦琢情不自禁地慢慢往前挪动几步,对苏颦和虹陀的惊呼充耳不闻,兀自来到了那颗人头的正下方,动作僵硬地抬起脸来,直勾勾地看向烛九阴的面容。
那是一张灰白的脸,皮肤和五官都有些腐烂了,但仍能看出生前的英俊不凡,眉头紧皱,表情充满了痛苦,更重要的是,他的嘴是张开的。
烛九阴的嘴里似乎没有舌头,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红色的光,黯淡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风一吹就会彻底破碎。
秦琢感知到了虚空中灵力的流动,从那团光里一丝一缕又源源不断地涌出,穿过烛九阴的喉咙,透过他的身躯,汇聚在宫殿中的石柱上,又从石柱灌入屋顶和地底,随后向整个九幽蔓延而去。
这点力量太微弱了,微弱到不足以驱散九幽浓厚的死气。
这点力量太顽强了,顽强到在这片绝境里孕育出了新的生机。
“天西北有幽冥无日之国,有龙衔烛而照之也。”秦琢终于彻底理解了这句古文。
“烛九阴……”他再次轻叹道,然后转身,脸上的神情略显木然,一步一步走回了同伴的身边。
苏颦似乎不太能理解秦琢表露的异样:“原来那就是烛九阴大神啊……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看上去,好像已经死去很久了呀……”
虹陀一声不吭地望着盘于石柱上人头蛇身的神灵,两眼放空,表情怔愣,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烛九阴吗,确实死去好多年了。”古钧平淡的声音响起,语气不带丝毫起伏,毫无情感。
秦琢问:“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古钧耸了耸肩,言简意赅:“历代书剑派掌门的笔记。”
北冥凌站在了石柱的正前方,转身看着骚动的众妖,微微动了动手指,就把急不可耐挤到最前面的几个妖兽给逼退了。
“嚯,这家伙还挺欺软怕硬。”苏颦冷笑道,“昆玉刚刚都跑到底下了,也没见这只鲲鹏有阻拦的意思啊。”
此前一事让苏颦对北冥凌的印象跌至了谷底,更何况她本身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讥讽挑刺也是张口就来。
北冥凌神情恹恹,看上去不太高兴,抬眼扫了一圈神态各异的妖魔鬼怪,实在是懒得说话。
“行了,场面话我也不想多说,直接开始吧。”
他的嘴角压得平直,缓缓地转了半圈,双臂上刺青一般的鱼鳞发出淡淡的光,怪异却带着美感的纹路犹如活物,霎时间在他的皮肤上蔓延开去。
北冥凌合着眼,将手掌贴在了烛九阴巴掌大小的鳞片上。
整座宫殿忽然震动起来,经年累月堆积的灰尘碎石簌簌地掉落一地,几个被尖锐的石块砸中的倒霉妖怪顿时哎呦哎呦地哀嚎起来。
苏颦见状,红云似的尾巴迎风暴涨,护在了他们一行人的头顶上,免于了被弄得灰头土脸的命运。
虹陀呸呸呸地吐掉不小心吃进嘴里的沙子,看向苏颦:“谢谢嗷。”
苏颦双手交叠在小腹之前,姿态优雅,矜持地接受了他的致谢。
“这是,怎、怎么回事……”
“烛龙这次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我不知道,哎呦,好疼!”
众妖好不容易站稳了,窸窸窣窣的嘀咕与交流声立即从四面八方响起来,秦琢眼珠一斜,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几个关键词。
烛九阴的反应?
这次地动是烛九阴的力量弄出来的?
他还没死?!
秦琢猛然仰起脖子,目光锁定了最高最远处庞大的头颅,心里生出一种喜悦与悲伤混杂的情感。
如果烛九阴还没有彻底死去,如果他还不是像白帝少昊那样无知无觉的躯壳,日日夜夜承受着力量缓缓流失的煎熬,承受着肉身渐趋腐烂崩溃的痛苦,不动不言不食不饮不看,他该有多么难受啊……
恐怕比周负还要难熬吧?
独自承受这一切,又需要一颗多么坚韧悲悯的心?
他无法想象。
北冥凌冷静地收回了手,烛九阴的力量已经被刺激得活跃起来,他短暂地封锁住了这股力量流向九幽的渠道,也就是说,原本只作为导体的烛九阴的肉身,现在成为了这些力量的载体。
秦琢察觉到烛九阴的血气忽然强盛起来,被堵住的灵力以一种缓慢的速度修补这这具残骸,他甚至感觉到了轻微抽搐着的脉搏。
这具身体正在复苏!
神灵,并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烛九阴的死亡,不如说是一种休眠,以最小的消耗支撑着一丝生命力,将所有能调动的灵力尽数用于滋养九幽万民。
输送灵力的渠道一旦切断,烛九阴就会从半生半死的状态里挣脱。
北冥凌居然带着众妖唤醒了休眠的烛九阴!秦琢心生暗喜,怪不得这场聚会叫“烛阴宴”呢,原来是因为烛九阴真的参加了!
他带着无限的希冀和期盼望向这具遮天蔽日的身影,他真想亲眼见一见,这位素来享有美名,为一念而救苍生的神灵生时究竟是如何的风华绝代。
北冥凌忽然五指收紧,手臂上肌肉隆起,竟生生将他掌下的鳞片扣了下来!
含有几分金色的鲜血飚出,露出鳞片下白花花的烂肉,北冥凌用带着一丝弧度的烛龙之鳞接了一点血,随后当着众妖的面一饮而尽。
“吼——”
喝干了一小碟烛龙之血,北冥凌双目泛起精光,灵力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肌肉的膨胀让他整个人一下子高大了一圈,气息刹那间变得更加强盛!
“好!”
欢呼声自人群中爆发,妖兽们无不以渴求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虚弱的烛龙。
秦琢的思绪和表情同时空白了。
他们,要干什么……
他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的肉里,木然地望着急吼吼地冲上去撕咬烛龙身躯的妖魔。
原来烛九阴既不是宴会的主人,也不是宴会的客人。
他是这场荒诞盛宴的盘飨。
秦琢不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他只知道,自己很想大开杀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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