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整座大殿都陷入了死寂,秦琢顺着禺强的目光望去,只见“古钧”若无其事地啜饮着茶水,还有心情向他们微笑。
“若今日你是独自前来,这宴席可就远远不够格了。”禺强淡淡地出声道。
顿了片刻,秦琢才缓缓开口:“阁下这是何意?”
禺强用手转了转青铜酒杯,自桌后站起身,魁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连大殿内的宝华都暗淡了些。
古钧神色平静,只是终于放下了茶杯,收起了那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我早就算到你终有一日会寻到我头上来,只是没有料到,你居然能这么沉得住气。”禺强说这话时,双眼丝毫不错地紧紧盯着“古钧”。
古钧不着急,只是露出一个浅笑道:“现在的你可比过去敏锐多了,但我还是很好奇,你是何时发现我的?”
禺强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垂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古钧:“从最开始。”
“哦?”古钧换上饶有兴味的表情,“仔细说说?”
“说什么说!说出来好让你以后弥补漏洞换个法子骗人吗?”禺强冷笑道,随后又扭头问秦琢道,“昆玉,你可知你带来的这人是谁?”
秦琢心里憋了一口气,看了看面不改色的古钧,诚恳地对禺强摇摇头。
“哈,不用大费周章地介绍我了,反正我也不打算以真面目示人。”古钧一手按住面前的桌案,像是撑起自己的身躯一般,慢慢直起了身子。
虹陀终于反应过来,惊声道:“我就说你肯定有问题!你问龟大爷师尊怎么‘也用起这种话本里捏造出来的宫殿名称’时,我就猜到你不仅仅是一个人族小门派的掌门!”
“虹、陀。”禺强冷冷地递给弟子一个眼神,小海蛇顿时缩着脖子噤声了。
虹陀这样一惊一乍地打了个岔,殿中近乎凝固的氛围竟消散了些许,秦琢干脆也站了起来,远离了古钧,却又不靠近禺强,硬是形成了三方对峙的形势。
古钧的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笑得愉悦又诡异万分:“让我想想……这大殿早已被你麾下的士卒围起来了吧,看来,你今日是非要将我格杀于此了?”
禺强不说话,但是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这位北方海神就是这样想的。
于是古钧叹了口气:“我觉得打打杀杀不好,你看,我就很少用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为什么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呢?”
“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谈的。”禺强一口回绝。
古钧双眸含笑:“是吗?如果我说,是关于轩辕夏禹剑的事呢?”
提到轩辕夏禹剑,秦琢才想起古钧一开始拉他入伙的理由,是要去找鲲鹏一族打探轩辕剑的下落,只是他的注意力在中途被烛阴宴所吸引,反而把寻找轩辕剑一事抛之脑后了。
禺强的眸光也随着这个名字暗了下来,满面阴沉地盯着言笑晏晏的古钧,如果目光能伤人,古钧早已被他的眼刀千刀万剐了。
“关于烛九阴的事,我尚未同你清算,你居然还敢跟我提轩辕夏禹剑?”禺强用指节扣了扣桌面,语气愈发冰冷。
烛九阴?
耳朵捕捉到了关键词,秦琢下意识地朝伪装成古钧的人望了过去。
烛阴宴的举办不是禺强默许并且强行插手了吗?怎么从这句话来推断,是这个假古钧弄出来的呢?
“烛龙?你说的不会是烛阴宴吧?”古钧眼神中的轻蔑和鄙夷显而易见,“我承认我做的事挺混账的,但你敢发誓自己没有趁机从中分一杯羹吗?”
……精彩!太精彩了!
烛九阴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啊,你们两个加害者倒是相互指责起来了。
秦琢觉得自己要被气笑了,恨不得一只眼睛盯紧古钧,一只眼睛观察禺强,才好防备这两家伙的动作。
禺强察觉到了秦琢强烈起伏的情绪,偏过头,与古钧对峙还抽空对他说:“昆玉,我知你心里有许多怨恨与不解,待晚些我会一一同你解释,只是眼下还请你站远些,保护好自己,让我先解决了这位恶客!”
听了这话,秦琢还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古钧便咧开嘴角,轻笑出声,眼底的轻蔑更盛:“就凭你也想杀掉我吗?我的……好侄儿?”
“住口!”
禺强混合着暴怒将这两个字吼出,灵力随之爆发,狂风平地乍起,连会客的大殿也隐隐地颤抖了一下。
海神面色铁青,眸光阴沉,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显然古钧的这声“侄儿”让他的心境出现了一丝不大不小的裂缝。
“祖父没有你这样的儿子。”禺强死死瞪着古钧,一字一顿道。
他的双手支撑着桌面,似乎也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濒临爆发的情绪。
古钧勾了勾唇角,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刺激着禺强的神经,毫不在乎自己的话会不会是火上浇油:“这可不是你说了算数的。”
殿内只余一片死寂,禺强不说话,也不移开视线,先前按在桌上的双掌缓缓紧握成拳头。
而秦琢,他的脑海顿时空白了,只能茫然地去看坐在对面的海神之徒虹陀,却发现这条海蛇比自己还茫然。
伪装成古钧的人,是北方海神禺强的叔伯?
世间传闻,禺强是黄帝轩辕的孙子,那岂不是说这冒牌货是黄帝之子?!
黄帝长子玄嚣,也就是后来的白帝少昊,秦琢已经见过了,伪装成古钧的人居然是玄嚣的弟弟?
据记载,黄帝共有二十五个孩子,不知眼前的是哪一位?
虽然还有些疑惑,但修为高深又能存活至今,还有模仿他人外貌的能力,秦琢的心底已经渐渐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于是他想了想,直接开口打破了大殿内的寂静。
“所以,你根本不是古掌门。”
这显然是一句废话,让禺强和虹陀都向他投来了无奈的目光,但他视而不见。
假古钧挑了挑眉,唰的一声展开了折扇,掩住自己的下半张脸,从露出的双眼来看,此时的他仍是笑着的。
“我确实不是古钧,不过嘛,如果昆玉愿意继续唤我衡石兄,我依然会应下。”
秦琢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用认真的眼神看了看他,然后笃定地说道。
“你是混沌,四大凶兽之一的混沌,对吗?”
眼前的冒牌货还保持着那副笑眯眯的表情,没有丝毫被戳穿身份的慌乱:“昆玉果然聪慧。”
《左传·文公十八年》记载:“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德,丑类恶物,顽嚚不友,是与比周,天下之民谓之浑敦(混沌)。”
其中的帝鸿氏,指的就是黄帝。
如此说来,禺强确实是混沌的侄儿。
混沌举止优雅地摇了摇扇子,随即将其啪的一合,抬眼直视禺强:“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站在这里,我只问一件事——轩辕夏禹剑在哪里?”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禺强将腰背挺得笔直,不屑地俯视着他,“执掌轩辕剑?哼,你也配?”
“是吗,看来你的确知道轩辕夏禹剑的下落。”混沌眼中的狡诈一闪而逝,笑得冷漠,“我乃轩辕之子,为何不配!”
禺强勃然大怒:“住口!你已堕为恶神,轩辕之名因你蒙羞,你竟然还敢以黄帝之子自居!”
“恶神……”混沌翘起的嘴角逐渐被压得平直,收敛起了虚情假意的笑容后,面上终于只剩下冰冷与恶意。
当秦琢以为混沌会说什么话反驳之时,却见虚影一晃,混沌一脚将身前的桌案踹翻,陶盘瓷碗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散落在铺着绒毯的地面上,明明灭灭,映照着宝珠璀璨的光华。
“你——”虹陀急了,这都是龙宫的财产啊!混沌不心疼他心疼啊!
然而他刚刚吐出一个字,就被审时度势的老龟捂着嘴摁了回去,只好气鼓鼓地坐回原位,拿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混沌。
老龟同样冷汗直冒,要知道,先前与他交谈的可是四凶之一的混沌,弄死他这种徒长年岁不长修为的小妖比杀鸡还容易,而他居然还觉得混沌风度翩翩,很好说话。
他错了,他忏悔,原来这位主才是真正的煞星啊!
相比之下,屠尽烛阴宴的秦琢反倒不算什么了。
混沌一脚踩在被踹翻的桌子边缘,姿态和街边游手好闲的泼皮没什么两样,连神情也是痞气十足,一瞬间就从谦谦君子变成了土匪强盗。
“是啊,我是恶神,可我为什么成为恶神,愚蠢的凡人不清楚内情,你难道不知道吗!”
“你以为我愿意当这个恶神?你以为我愿意失去自己真正的名字而成为混沌?”
“你们是怎么形容我的?掩义隐贼,好行凶德,丑类恶物,顽嚚不友……”
“哈哈哈,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不是说我是凶兽、是恶神吗?好,那我就凶恶给你们看啊!”
混沌的嗓音越来越尖锐,仿佛化作了一根根长针,刺得秦琢耳朵生疼。
大殿内只回荡着混沌近乎癫狂的叫嚣,他的五官扭曲成一团,渐渐看不出古钧的模样了,整张面孔不断变化着,始终没有定型。
“禺强,我的好侄儿,这是你欠我的!”
“不只是你,还有黄帝、女魃、夸父……他们都欠我的!”
喊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平稳自己的呼吸,一双眼睛死死瞪着禺强,眼眶的形状千变万化,唯一不变的只有瞳孔深处粘稠如实质的恨意。
禺强没有被他镇住,而是冷静地解释道:“你,还有其他三位凶兽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并非黄帝等人的本意……”
“哈,你瞧瞧,又是凶兽,还是凶兽!”混沌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说这不是黄帝的本意,难道就是我们的本意了吗!我们干什么放着好好的人不当,要变成现在这非人非兽非神非鬼的样子!”
把禺强堵得说不出话,混沌又扭头斜睨秦琢:“还有你!昆玉!凭什么连弱小无用的帝江都能在玉书上留下真灵,而我们却留不得?”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拯救山海界,那我们四个呢?我们就不是山海界的生灵了吗?你为何偏偏不愿给我们留一线生机呢?!”
“啊?我……”秦琢没想到战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来,一时讷讷无言。
说起来,无论是哪个版本的《山海经》,好像确实都没有关于四凶的记载呢。
至于背后原因?他也不知道啊,这个问题得问当年的昆玉,而不是现在失忆的秦琢!
见他窘迫,禺强立即叱喝道:“你堕为……一事与昆玉阁下有何关系?你不要胡搅蛮缠!”
“好,那就说点有关系的!”混沌语气不善,他的脸上已经连嘴都找不到了,说话时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缥缈虚幻且回音不绝。
禺强胸膛剧烈地起伏,显然被混沌气得不轻。
混沌道:“想来我的好侄儿还没有忘记,自己是如何成为北方海神的吧?”
面对禺强阴沉晦涩的目光,他坦然地说出下一句话:“从这点来看,你欠我一个人情。”
禺强咬牙切齿:“不妨有话直说。”
“要不这样吧,你把轩辕剑的位置告诉我,我们之间就算两清了,如何?”混沌轻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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