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语惊四座。
张钦刚坐回位置上拿起串鸭心,这下更是惊得直接把鸭心串串掉在了地上。
快燃到尾的烟头被摁在了桌上。
一只青筋脉络明显的手。
连宣山掐了烟,终于冷冷抬起眼皮来睨着连漪。
两人间一如既往剑拔弩张。
憋了好几天的不高兴在此刻有了抒发,连漪抱胸坐着,在连宣山泛着令人胆寒的戾气的目光中,嘴边挂着的作天作地的笑意慢慢淡下来,她蹙眉:“你看什么看?”
一双丹凤眼眼底毫无温度,连宣山眉骨微凸,颇为凶样:“钱多到花不完是吗?”
连漪毫无怯色:“是呀,比起你们这些穷——”
连宣山根本没耐心听她说完,寒声打断:“有钱不留着在京市花,来禾水做什么?”
“富家大小姐来旅游?来扶贫?”
他扯唇,眼神漆黑阴鸷,作嘲讽状,“还是根本就是在京市待不下去了,没有人肯帮忙,所以只能滚来禾水寄人篱下,可怜巴巴求多年不见的亲戚照顾的?”
蛇打七寸。
要说连漪方才一席话是给人不痛不痒地挠上一爪子,那么连宣山这短短几句话就好比专业拳击手的一记重拳,直直击中连大小姐的命门。
连漪脸色唰的一下就冷了下来。
这是她最不想承认的事情——
不想承认自己是因为家里出了巨大变故,所以才被父母送到镇上老家来狼狈躲避灾祸,就连能否回去都是未知。
而此刻,连宣山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了出来。
这简直比当众扒了她的衣服还要难受。
周围一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本来还不明白连漪和连宣山之间莫名其妙的敌意从何而来,现在联系上这段对话……感情此刻站在他们面前冷着脸和连宣山叫嚣抬杠的女孩,就是这些天的传闻里,连宣山从京市来的妹妹。
而且听连宣山这话,貌似还是因为家里出了事所以才来禾水的?
连漪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但在众人的打量下她依然挺直着腰背:“连宣山。”这三个字几乎从牙齿里咬出来的,她四下扫了眼,站起身,一把抓起桌上不知道谁吃完的烧烤盘朝着连宣山猛地砸过去,“你他妈混蛋!”
连宣山偏头,轻而易举躲过扔过来的烧烤盘。
烧烤盘落在地上,哐哐当当一阵脆响,听得一堆人胆战心惊。
张钦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和身旁徐玳川对视一眼,这么久以来,他们还从没见过有人敢对着连宣山这样的。
现场针落可闻,隔壁几桌的人也都纷纷投过来目光。
看了眼那砸在地上的烧烤盘,连宣山舌抵腮,用力磨了磨,烧烤摊小棚挂着的白灯在他立体深邃的五官投下浓重阴翳,他扯唇,站起身。
塑料板凳同样在地上拖拽,发出“嘎——”一声,刺耳又莫名惊悚。
徐玳川就在连宣山旁边,见势不妙,他动手拦了下:“连哥。”
连漪一深一浅地呼着气,双手紧紧握拳,提防着连宣山的动作,要是他敢过来打她——虽然很明显她是打不过的,但她咬,她挠,总能在这人身上留下点伤口的。
一桌人里有人陆陆续续开劝。
“槽,算了吧,咱们去别处吃。”
“连哥,你别和这丫头计较……”
“走吧走吧。”
半响。
连宣山杵着眉,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滚出来根烟咬在嘴里,低头拢火点燃,吸气,呼气,性感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青灰色烟雾缕缕散开,烟雾里,他眯眼冷冷睨过来。
连漪正想着如何再出口嘲讽。
须臾,连宣山转过身径直走了。
一桌人跟上去,但其间还是有不少人偷偷回过头来看连漪,然后又在身侧人的提醒下把头转了回去。
连漪站在原地,捏着的拳头慢慢泄了力。
她咬着牙坐回到椅子上,朝周围还在看的人吼了声“看什么看”,大家又纷纷把目光转了回去,继续吃起了自己桌上的东西。
烧烤店老板犹豫半天的110始终没有拨出去,他擦了擦冷汗,这才把烤好的烧烤端了上来。
看了看坐着的连漪,又看了看快要消失在夜市街头的连宣山一众人,或许是收了三倍价格后的善意提醒,老板说:“小妹妹,你还是少和那人起冲突……”
连漪愤愤然将烧烤塞到嘴里:“你说谁?”
“还能谁?可不就是你……哥哥连宣山。”
“我没有哥哥。”连漪面无表情咽下嘴里的烧烤,又抬起头来问,“你认识他?”
刚刚她在说出三倍的钱将东西全买下来以后就感觉到老板神色有点怪异。
“嚯,咱们镇上里谁不认识他,这小子下手可狠……”
老板也没敢说太多,只含糊说了点:“你才到禾水镇来不知道这些,总之,少和他起矛盾就对了。”
连漪不屑切了声,高傲的高马尾在背后甩了甩,鄙视道:“你们怕他,我可不怕。”
连漪完全没把烧烤店老板的话放在心上,这场于大排档店内发生的无硝烟战争里她自诩为赢家,翘着腿,悠哉悠哉哼着歌,往连续吃了几天清水面条的肚子里塞着烧烤。
不知道吃了多久,连漪终于饱了。快十一点,她擦了擦嘴,起身往回走。
-
回去时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好在路灯还是亮的。
等走到老居民楼外,快要跨腿走进去的时候,连漪却忽然顿住。
她试着拍了拍手,又喂了一声。
没有任何灯光亮起,一二楼楼道间的声控灯坏了,乌漆麻黑的楼道像是巨兽张开的饕餮大口。
连漪头皮一麻,猛地把脚收回来。
连漪没敢往里走,退到路边街上有路灯照着的地方站着。隔了几秒后,她再硬着头皮尝试了几次,开着手机手电筒的光往楼梯上走,但终究还是怕得不行,又慢慢退了回去。
明明也就一层楼梯的距离,但她真的克服不了心理的恐惧。
黑黑的、窄窄的、窒息的、令人无法挣脱的环境,让连漪很容易就想起……想起很多年前发生过的那件事。
那也是她怕黑的由来。
“什么破房子……”连漪咬牙骂,左右环顾,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连漪在原地慢慢蹲下。
索性这里也没人能看见她,蹲会儿也无妨,说不定等一下声控灯就恢复正常了,连漪这样想着,又掏出手机——手机没多少电了,信号也是时好时坏,什么软件的页面都加载不出来。
连漪也不是没有谢温和连启森的手机号码,但她不愿意打电话叫人来接自己——因为怕黑什么的不敢上楼,太丢脸了。
无垠的黑夜把县城内低矮的平房、交错的天线都无声无息吞没,远处街头偶尔响起一两声犬吠,除此以外,再没有任何动静,甚至整栋居民楼都没有一家还亮着灯。
要放在京市,这个点,家家户户都还是灯火通明的。
手机还有百分之八的电了。
连漪在手机屏幕上烦躁地点来点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拨了个电话出去。
电话那头有很长一阵的忙音,然后才被人接起:“连小姐?”
许久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自己了,连漪语气难显低落:“徐助理,我爸妈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吗?”
“抱歉,连小姐,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到底要什么时候?”连漪语气加重了点,有些恼怒,她抬头看着眼前的楼道,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感觉自己都要被一点一点吸入吞没进去,“我爸妈他们的电话为什么还是打不通?我真的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来到禾水以后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心的,讨厌的炎热气候,脏乱的环境,还有特别讨厌的人……
“哎,哎您好,是检察院的同志吧,这边请……”助理似乎是还在招待着什么人,最后只来得及和连漪低声匆匆道,“连小姐,我等会儿再给你打过来。”
电话挂断了。
手机屏幕也黑了下去,连漪戳戳屏幕,没反应,只余下一个电量彻底耗尽的显示。
连漪气得刚想把手机摔在地上,忽然听见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在街那头响起,像猛兽咆哮撕开寂静。
不想被任何人瞧见自己的窘态,连漪迅速起身。
因为蹲久了的缘故,此刻突然站起来大脑还有点供血不足,整个人头重脚轻,她扶住一边路灯的灯柱,挺直腰背,装作没事人一样摆弄着早已没电的手机,然后用余光看来的人是谁。
紧跟着摩托车前灯由远及近地射过来,打在了连漪的身上。
和张钦一群人打完几局台球回来,连宣山隔老远就注意到蹲在马路牙子边的身影,起先他还以为是哪个酒后不着家的醉汉,等离近以后才瞧见那束扎得高高的马尾。
往日我行我素不可一世的大小姐蹲在路边,指尖在黑黑的手机屏幕上乱戳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也就是听见他摩托车引擎声的瞬间,女孩又迅速反应站起身来。
看清骑着摩托车的人是谁后,连漪先是浑身一僵,继而她背过身去当没看见这人,将手机迅速举起放在耳边,故作大声:“喂妈妈,我刚吃完烧烤,吃太饱了,在楼下站一会儿……”
摩托车在楼栋前停了下来。
“没电的手机也能打电话。”连宣山冷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语气尖锐嘲讽,“大城市买的手机可真是不一样。”
欲盖弥彰的动作被看破,连漪转过身,跟炸毛的猫一样,龇牙咧嘴地盯着连宣山:“关你屁事啊!”
连宣山冷嗤,没再看她,穿着破洞牛仔裤的长腿一伸,从摩托车上跨下来,拔了钥匙,蹲下身给车上锁。
男人半蹲在车前,细细的香烟夹在耳后根,嘴里嚼着口香糖,仍旧是吊儿郎当的混样,淡漠耷着眼,丹凤眼眼皮薄而狭长,鼻梁侧淡淡投着道阴影,仔细看下颌处似乎还有几道刚起血痂的刮伤,不知道和谁打架时弄上的。
因为躬身伸手绕过车轮上锁的缘故,他身上短袖薄薄的布料绷着,将偾张起伏的背肌、肱二头肌勾勒得细致,脖颈前的朋克系十字架项链掉出衣襟,在锁骨前晃啊晃,反射着细微的银光。
被这人无所谓的态度刺到,连漪快步走上前,居高临下看着连宣山。
“你喝了酒是吧?”想起方才在烧烤店前看见的,连漪得意哼笑,盯着他刺喇喇的寸头,“喝了酒还敢骑摩托车,我现在就报警抓你。”
连宣山沉着脸锁车,没说话,从这个角度俯视下去,能瞧见他绷得挺直的锁骨,宽松的短袖领口再往里探,胸前暗色肌理沟壑隐约可见……连漪睫毛一抖移开目光,还以为自己真抓住了这人的把柄:“不说话,知道怕了?”
她乘胜追击,洋洋得意,“今晚烧烤吃饱了吗?我可是吃得——”
咔一声,摩托车上好了锁。
连宣山站起身来,这下换他居高临下看着连漪。
两人间的距离一下子贴得极近,连漪能闻到他身上苦辣呛躁的烟草味、咸闷的汗湿味、若有若无的汽修店机油味,寸头发型将连宣山凶悍锋锐的五官展露到极致,连宣山再逼近一步,目光幽深黑沉,迸着寒光:“真以为老子不敢弄你?”
“你来啊。”
深夜的街头,夜风将两人的声音无限放大延长,连漪拗着脸同他对视,不甘下风,声音凶凶脆脆的,“有种你就——啊!”
后面那声是因为连宣山突然动了下胳膊,连漪尖叫,下意识一抖,抬手去挡,她闭了下眼,等再睁开眼的时候连宣山已经不屑嗤声,掠过她往楼栋里走了。
楼栋里的声控灯还没有恢复正常,抬腿跨进去的时候,连宣山微顿。
片刻后,他淡淡收回向后扫去的目光,面无表情将嘴里嚼着的口香糖吹了个泡泡,继续往楼梯上走着。
连漪满脑子还是这人差点抬起手来打她的动作,她气得踹了脚摩托车轮胎,车身还挺重,被踹了一脚之后仍旧纹丝不动,反倒是她被反作用的力震得倒退一步。
连漪这下更气了,想也没想,抬腿走进没光的楼栋,跟着连宣山的背影追上去:“连宣山,你有本事给我站住!”
连宣山没再搭理她。
走至二楼,男人掏出钥匙来打开家门,再啪一声打开客厅的灯。
连漪两台阶并作一阶,气呼呼跟着冲到二楼家门口。
连宣山正径直走向卫生间,男人边走边单手拎起短袖下摆,使力往上一牵一扯,悍厉的小麦色腰背肌肉无所谓地暴露在连漪面前,连漪站住脚猛地闭上眼,听见卫生间的门被人砰的关上,然后再是锁门的声音。
一句恼怒的“连宣山你是不是有病”正在嘴边呼之欲出,但在感受到客厅倾泄出来的零零碎碎的微光打在身上的时候,连漪又突然顿住,像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
侧过头看去,从一楼到二楼这截的楼道依然是乌漆麻黑的一片,混沌之中难以视物清晰,只能模糊看出台阶和扶手的形状轮廓,楼栋外路灯灯光淡淡,照着冷清空旷的街头。
明明上一秒她还站在路边不敢上来的。
连漪嘴张了张,没再说出话来,神情略显怔忡。
世间万物仿佛又恢复了寂静,连启森和谢温在卧室内依旧没有被声响吵醒,不知道她曾经出去,不知道她回来时因为怕黑蹲在路边久久不敢迈上楼梯,同样,也不知道许久未回家的儿子在今夜回了一次家。
只有客厅骤然被连宣山点亮的灯和哗哗冲澡声证明着两人一同回来的痕迹。
连漪一只手扶在门把手上,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则轻轻蜷缩了下。
今天就……就当她大人不记小人过,暂时放过这个讨厌的怪咖了。
连漪垂下眼,鬼使神差地哼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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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怪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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