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周洁丹家里。
周来主动提出催眠治疗,王政博喜出望外的同时并没有足够的把握。催眠治疗不是催眠师单方面操控的,而是需要被催眠者的信任和配合。
王政博并不确定周来是否信任他,但这次机会难得,就算无法通过催眠达到治疗效果,知道周来的心结也是好的。
周洁丹找了个借口离开,把空间留到他们,她希望这次周来能敞开心扉。
周来在王政博的引导下陷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逐步推开那扇受伤的大门,王政博问,“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周来沉默良久,重重锤了两下胸口,声音沙哑,“这里很痛。”
他的心脏像是枯萎的花被人连根拽起穿过他的身体,扎根地下,汲取着不属于这个身体的营养。
“为什么会痛?”
周来看向远处,眼神没有焦距,“有人在哭。”
“是谁在哭?”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周来很久都没有开口。王政博耐心的等着,不知道过了多久。
周来说话了,说得七零八散,“我,不,不是我,是知了,不对,不是知了。是妈妈,不对不对,好像也不是。是爸爸,是爸爸哭了。”
王政博循序渐进,“只有爸爸一个人哭了吗?”
周来摇头,眼角划过一滴泪,整个人像破碎的瓷娃娃,“知了也哭了。”
“爸爸跟知了的眼泪颜色跟我的不一样。”
王政博隐约有了答案,“他们的是什么颜色?”
周来答得很快,“红色。”
王政博心里一沉,“为什么是红色的?”
周来似乎没有听到,撩起衣服摸上那道疤,王政博注意到这个动作,“疼吗?”
“不疼。”周来声音轻松,有些得意,戳戳心脏跳动的地方,“原本想捅这里的。”
王政博心里一惊,很快镇定下来,“为什么不捅?”
周来眉头紧皱,情绪有些激动,“因为那个人还活着,我不能死。”
此时的周来很脆弱,可王政博必须继续问,“当时你拿着刀想干什么?”
周来微微一笑,如撒旦般邪恶,“杀了他。”
王政博步步紧逼,“他是谁?”
脑子如千万白蚁嗜咬,周来双手抱头疼的直打滚,周洁丹听到动静,出来便看到周来痛苦的模样。
王政博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的时候,周来突然站起来对着垃圾桶干呕,他早上没吃什么东西,只吐出来一些酸水。
王政博思前想后,决定继续,又重复一遍,“他是谁?”
周来瘫坐在地上,眼神涣散,“他是个父亲。”他自说自话,“他孩子跟我一般大,我…我不想他跟我一样从小没了爸爸。”
王政博眼睛干涩,不由红了眼眶,“为什么想杀了他?”
听到这句话,周洁丹惊讶的捂住了嘴巴,一脸错愕。
周来头越来越疼,那把机关枪又回来了,突突直扫。他突然什么也听不到,眼前一片黑暗,那个噩梦回来了,之前在梦中折磨他,现在在他醒着的时候也来折磨他。
过去的种种一下子涌进周来的脑子里,他莫名想起今早看到的东街,炊烟袅袅祥和安静,所有人都有美好的明天。
只有他活在暗无天日的回忆中,身体走向未来,灵魂却埋葬在过去。
周来一直跑,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只能一直跑,拼命地往前跑,可是他太累了,他跑不动了,跑不动也要跑。
突然,他撞进一个怀抱里。
宽容,有力,温暖,安全。
“帮帮我。”他祈求,如见神明般敬畏。
他求过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帮他。
“怎么帮?”神明问,指尖温柔的抹去他的泪水。
“还谢知予一个清白,还社会一个真相,还我一个正义。”
神明说,“好”。
“谢谢你啊同学,又麻烦你了。”周洁丹掖了掖周来的被子,苍白的脸色此时很平静,回头勉强笑了一下,“我们出去聊聊。”
病床上的周来像个无忧无虑玩累睡着的孩童,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像鬼压床时做的梦,真实又幻灭。
“事情发生的突然都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周洁丹坐在病房外的长凳,白泽坐在她旁边,从他这个角度看,周洁丹似乎比在警察局见时要沧桑许多,“我听橙橙说今年重新换了班级,我还担心他融入不了,现在看到你我就放心了。”
白泽静静的听着,走廊里没什么人,只有尽头的地方坐了人,背影佝偻像个老人。
“我叫白泽,是橙橙的同桌。”
周洁丹也注意到了那个老人,看了一眼重新看着对门空白地方,语气温润平缓。
“橙橙从小不爱说话,不爱亲近人,也不主动交朋友。谢知予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出了这种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一时接受不了,你应该能理解吧。”
周洁丹句句似在解释,却没有解释到根本上。她为什么带着医生一起去警察局?为什么周来突然间精神崩溃?那医生到底是什么类型的医生?谢知予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却也在一夜之间被所有人都忘了。这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白泽知道周洁丹瞒着自己,因为他对她来说充其量是见过两面的陌生人。
“能理解。”白泽说。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周洁丹看着他,眼神里装满了信任。
“您说。”
“陪在他身边,有什么事情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我会的。”白泽站起来走进病房,扶上门把手没立刻开门,眼睛看着周来,措辞尊重,不卑不亢,“但不是因为您拜托,而是我想。”
白泽坐在床边,就像第一次见面周来躺在医务室的时候一样,手上摊开一本医院杂志,眼睛看着周来。
“政博,医生怎么说?”
透过门上的玻璃朝里看了眼,周来就像小时候在他出租屋里被他读书的声音催眠睡着了一样,王政博收回目光,神情严肃,“老师,橙橙心里藏的事比我想象的复杂太多。”
他快速整理了周来说的所有话,结合他本来知道的事情,对周来的情况有了比之前更清楚的认知。
而这个认知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
“医生说橙橙晕倒是因为情绪起伏大,再加上睡眠不足饮食不规律,身体状况一切正常只是心律不齐,还说自伤行为如果不是第一次,他建议我们给橙橙做一个精神评估。”王政博忧心忡忡,眉头从听到周来说的那些话开始就没松开过,“小时候我给他做过,那时候的心理创伤成了一种心病,他自始至终都觉得他爸爸不是自杀的。老师,橙橙的话你也听到了,他心里一直没让那件事过去。他突然答应进行治疗,说明他的状态越来越差,差到怕自己有一天剑走偏锋做了不该做的事。他现在突然开口,其实是在向我们求救。”
周洁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她虽然没觉得周来已经完全放下,她更加没有想到周来一直藏着邪恶的想法。光是意识到这点她就像被人抽去了筋骨,顿时没了支柱,身子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王政博扶着她坐在长凳上。
“政博,你说我该怎么办?”周洁丹没了昔日的从容不迫,声音哽咽。
再有学识的老师遇上跟亲人相关的事情时都会方寸大乱,手足无措。
”老师别难过,橙橙愿意说出来就代表事情还有转机,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糕。”王政博慢慢冷静下来,说这些安慰周洁丹的同时也安慰着自己,“他醒了之后先不要追问,也不要旁敲侧击地打听。橙橙心细细腻,现在状态那么差,我怕他会承受不住。我之后也会跟他多多交流,多了解一些情况。”
周洁丹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王政博说的也是目前为止唯一可以做的。
“对了,那个同学或许可以帮到我们,你跟他多来往,只要不提那些话,他会理解的。”
王政博看了眼坐在病床边上的白泽,杂志很久都没翻页,视线往下,周来挂水的手被人握在手心里。那个少年突然弯腰很轻的吻了一下吊针的手背,似乎有感知似的,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王政博。
王政博被这个眼神惊了一下,立马收回目光,那个眼神平静却慑人,让人不寒而栗。
周来醒的时候白泽正在削苹果,他想削个兔子苹果,试了几次没成,上网找了教程,这会正对着教程一步一步走。
周来就这么看着他,心情没由来的平和。白泽很认真的看着教程,平时把学习踩在脚下平步青云的学霸此时跟一个苹果较上劲,幼稚得很。
他没出声,只是安静的看。
“这个总算看着像了。”白泽抬头就看到睁着眼睛的周来,笑着说,“醒的正是时候,刚给你削了个苹果。”
兔子形状的苹果被举起,白泽问,“好看吗?”
虽然不明显,周来还是看到了那一抹藏在眼里的得意,他故意道,“看起来像狗。”
“还是橙橙厉害,”白泽夸奖的话脱口而出,“这都看出来了。”
周来一愣,明明想捉弄的人反被捉弄,学霸果然是学霸,怎么都不会让自已处在下方。
白泽笑了起来,“我都夸你了,怎么还板着个脸。”
周来扭头不看他。
“周橙橙,你怎么这么可爱。”
白泽的嗓音很近,似乎是贴着耳朵说的,声音哑的很低,犹如情人低语一般透着一丝亲昵。周来耳朵一热,回头撞进一双带着无尽温柔和微笑的眼睛里,白泽示弱,“我不逗你了,你别生我的气。”
周来很讨厌白泽的靠近,只要他一靠近,心跳就会不规律的快速跳动,呼吸也不似平时轻松。
他推开白泽坐了起来,“别靠这么近。”
白泽听话的移开身体,手很快摸了一下周来红红的耳尖,带着明显的笑意说,“嗯,不靠近。”
周洁丹王政博就在这时进来了。
白泽恢复人前冷酷白公子,让周来喝水吃苹果,没看周洁丹两人。
“橙橙醒了,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周洁丹原本想做的事都让白泽一个人做完了,干巴巴的关心着。
周来摇头,“没有。”
空气沉默了几秒,气氛不似只有他们两人时轻松。周来抬头,视线跟白泽碰上,白泽拿起杯子,“我去给你打点水。”
周来心想,学霸就是聪明,一个眼神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房间里剩下他们三人,周来看看周洁丹,又看看王政博,两人虽然极力掩饰,但还是被周来看出他们心里的惶恐不安。
“看来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不管我说了什么你们都不用担心,我十八岁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心里拎得清。”周来不记得晕倒前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他不记得那发生的事一定不会是好事。
小时候他有过同样的经历,那时候半梦半醒半真半假的状态就像得了精神病,药嗑高了一样,他不喜欢那种感觉。他拒绝心理治疗一个是不想别人看到那只随时会咬人的野兽,另一个就是他讨厌什么都不记得。
“我不会变成那种人,永远不会。”
有人在泥潭中挣扎,有人在泥潭中沉沦,有人在泥潭中重生。
你要重塑自己的血肉,锻造更强大的灵魂,再一次与这个世界的不公抗衡,倘若无法抗衡,要学会跟自己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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