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非大坏不造更也
那一日,细儿洗完了两大盆子衣服,也晾晒好了。她准备去大姑娘院子里找枫儿学描花样子。
学了描花样子,枫儿送她回去。在经过老爷的院子前时,两人看到了等候在园门前的工部尚书简环。
细儿与枫儿后退几步,垂手而立。这时迎面走来一位大人,他生得极高大,怕不是有八尺之躯,倒三角标准身材,浓眉大眼,英俊舒朗,八字脚走路,走起路来八面威风。
好一个风流人物。
不管是细儿还是钱心冉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俊朗的人!
“这位是工部侍郎张坚,字歧川。人称张歧川!”枫儿跟细儿悄悄说道。“是我们家老爷的下属,常来我们家!”
看着张歧川,再看看自己老爷,鞋拔子脸,一双肿泡眼,眼距甚宽,厚重的嘴唇朝外翻着。这位工部侍郎和自己老爷简巨源对比起来,实在是卓尔不凡,实在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工部侍郎张歧川经过了两位丫头身边,他抬眸看了一眼细儿。
第一眼只觉得她美则美矣,脸上却有一个很大的x形疤痕。
“哦!”细儿轻轻哦了一声。
“歧川兄!”
“巨源兄!”
简环,字巨源!
简巨源的祖父是个巨贾,在先帝时因为闽西府灾荒,纳粟万石,灾后劝赈有功,封爵闽西候。简家虽世代行商,但也诗书传家,简巨源自幼耳濡目染,30岁考取功名后,在官场上能左右能逢源,十二年间,从一个六品的工部郎中跻身工部尚书之职。
张歧川也非来自小可之家,张歧川的父亲是当今户部侍郎,张歧川早慧,他饱读诗书,文采斐然,20岁考取进士科,23岁殿试对答如流,博得头筹,成为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四年间从工部令史做到了工部侍郎,从二品!是以张歧川父子二人均在朝中担任侍郎一职,这也是本朝的独一例!
别看这两人现如今称兄道弟,互称表字,实则分属朝堂中的清浊两派。张歧川为清,简巨源为浊!前者爱民,后者爱财!
二人见礼,简巨源将张歧川请进了书致院中。
两位大人进了暖阁依主宾位坐下。这职场上的上下级见面,少不得道个长短,叙个寒温。几句之后,进入正题。
“就扩建太庙一事,歧川兄怎么看?”
有丫鬟来看茶,张歧川端起黄釉暗刻缠枝纹茶盅,用杯盖轻轻剃着茶,又用嘴轻轻吹着。“张某的看法今日朝堂之上便已言明!”
今日早朝,圣上提及修缮太庙一事,被工部侍郎张歧川否决了。
“太庙兴,则国兴,太庙关系社稷,朕欲扩建并修缮太庙。请工部拿个建议!”
前几日,圣上敕命工部尚书与工部侍郎勘查太庙建筑,又面见二人,提出了修缮太庙的由头。那是圣上第一次提起修缮太庙。这一次朝堂上是圣上第二次提修缮太庙。
经工部侍郎张歧川的实地勘查,太庙近岁内无修缮之余地!第一次他便拂了圣上面子,这一次,他也是大公无私,振振有词。
“臣张歧川容禀,鉴余之勘查,我朝太庙建筑之规模在诸朝中已属空前!前中后三大殿规格齐整,‘左祖右社’制度完备,未有扩建之余地,且椽飞头油饰彩画、瓦面、墁地皆完好,未见削损之貌。天下居室,非大坏不造更也!扩建太庙劳民伤财,若国库充实,钱帛可用于造福桑田,大可不必浪费在太庙修缮事宜之上……”
圣上听后怫然,龙颜微怒。
张歧川还待要说,殿上张歧川之父户部侍郎张茂之一声清咳,打断了张歧川。张歧川噤声。
被驳了面子,圣心不悦,但圣上也没有发作,也未发威。这个话题就这样揭过去了。
哪知下朝后,工商尚书简巨源相邀私谒,张歧川回家退了朝服,换了官服便来赴约!没想到简巨源相约还是为了修缮太庙一事。
“修缮太庙牵系国祚,歧川兄为何不允,还拂了圣上面子!”提到圣上,简巨源朝天一揖。
“我在朝上也说了,我朝太庙建筑制备完善,无需修缮!天下居室,非大坏不造更也!牵系国祚之事亦有不少,如宜州天降大旱,百姓灾歉饥馑。作为臣子,自当为圣上分忧!作为臣子,自当关心民瘼……”说起圣上,张歧川也是一揖。
简巨源容色一敛,打断道:“歧川兄何必顾左右而言它呢,你明知道治旱自有户部负责,我等主掌工部,太庙修缮才是我等分内之事。我前月便思太庙修缮之事,正欲向圣上提及,哪知圣上自开金口!我与圣上那是心有灵犀。我主张修缮太庙,为的就是替圣上分忧。祭祀规整,万事规整。且我与歧川兄有不同看法,我勘查后发现椽头彩画需要重新沥粉贴金了……”简巨源提及圣上朝天就是几揖!
茶终于凉了,张歧川啜一口茶,出言打断:“巨源兄,椽头彩画三年前才做的沥粉贴金,频繁修复,劳民伤财不说,惊扰祖考,于礼有亏!”
“惊扰祖考?歧川兄也太言过其实了。歧川兄,须知水至清则无鱼……”
“巨源兄,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工部尚书承圣上之意,主张修缮太庙,工部侍郎却反对修缮太庙。简巨源想拉张歧川贪,张歧川想劝简巨源廉。
谈话不散而欢。
日晷斜了,已是下午,简巨源坐在自己妾室桃夭的屋里,长吁短叹。
桃夭问起缘由。简巨源把今日早朝之事,今日约张歧川相谈一事悉尽说了。
“这个张歧川,不知道脑子里塞了什么糠,处处表现自己爱民惜财,平日里处处与我作对也便罢了,今日连圣上也驳了!我说东,他偏要往西!”
“大人,您官大压他一头呀!”桃夭说着话,猴儿似的往简巨源怀里钻。
“话是这么说,可也无奈他说的处处在理!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改念吗?”
“桃夭有个办法!”桃夭浅笑,笑容在她脸上荡漾开去。
桃夭附在简巨源耳边,说了一句“美人计”!
“怎么个美人计法?”
“那就看你舍不舍得我了!”桃夭娇嗔!“我听说张歧川此人音律极佳,尤喜琵琶。而贱妾尤善琵琶,不如……”
桃夭献计一番,简巨源心想,这是个好计策。
这时,小厮来禀,说老太太让老爷过去。
简巨源出得门来,桃夭在门口相送。
“大人,再约张歧川来家,保管他不得不听你的!”
“好!看你了,不怕他不就范!”
正巧细儿受主母姚氏之命来给妾室桃夭送头花,是宫里时兴的样子。
进了院子,远远瞧见简巨源与桃夭二人,见他二人嘴唇翕动,读了她二人的唇语。知道他二人密谋陷害张歧川。却不声张,只装作不知。
“再约张歧川来家,保管他不得不听你的——好!看你了,不怕他不就范!”
晚间,就寝之前,细儿不住地想着这个问题。他们肯定有计划,而且这个计划跟妾室桃夭有关。他们想逼张歧川就范,为了什么事呢?
算了,睡吧。细儿想,他们男人的事,跟自己也没有什么关系,虽然说,老爷为官声名不太好。大家都说他贪财好色,是朝廷中的浊党一派,但是他毕竟是自家老爷,自家老爷没了,以后还不知道要流落到哪里去!而且哪个朝代没个贪官呢,没个浊流呢!
只是可惜了张歧川,细儿眼前浮现出张歧川那张英俊的脸来!如果自家老爷是浊党,那么张歧川应该就是清党没错了。不然自家老爷不会设计谋来对付他。
算了,如果下次能碰见他,就悄悄告诉他。如果碰不到她,说明他没这个命知道,那就算了!
桃夭和简巨源的密谋是这样的。将张歧川约到书致院,却悄悄将个半luo犹抱琵琶的桃夭塞到书致院的书房,让桃夭用琵琶声吸引张歧川。待张歧川进得书房,便污蔑张歧川与桃夭有奸情,以此逼张歧川就范。最后的目的是逼迫他同意修缮太庙。
然而细儿来不及关怀别人,自己就要被卖第二次了。
那天细儿早早完成了浆洗,离午饭还有少许时间,便偷懒去水边采荷叶。原来细儿犯馋了。她想家乡的荷叶鸡了。来简家快有四月了,她也攒了一些银钱,准备去厨房买一只肥肥的荷叶鸡。犒劳自己自穿越以来当丫鬟做得有模有样!她与厨房的小梨儿说好了,她花钱买一只。
“那你要自己摘荷叶哦!”
“没问题!”
于是细儿就去摘荷叶去了。
此时正是春末,还未有荷花,只有荷叶。细儿借了船,划着船去采摘荷叶。
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
细儿念着这首诗,上得岸来。天却下起雨来。在古代就是这样,天气预报都没有。忒悲惨,这鬼天气,说下就下。细儿虽然以荷叶遮头,但还是淋了一身。
她刚跑回自己院子,哪知自家的公子简斡撑着伞从院子里走出来。
劈面相见,吓了细儿一跳!要躲已是来不及!
“细儿——”
细儿刚背过身去,无奈听见自家公子唤她只能再转回来。
“少爷!”
简斡的眼里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样,像饿狼看见食物一样,眼睛里发着光。
他把伞一扔,走到细儿跟前,一只手握住她的下巴,一只手往她有伤疤的脸上擦去。
随着他手指抹的动作,那道画上去的伤疤被抹开了。
“原来你这个伤疤是假的!你可真会骗人!”
糟了糟了,虽然用荷叶遮头,但雨水还是打在了脸上。忘了这伤疤遭了雨水会消弭。这可怎么办。
“我要向母亲去讨你!细儿,你等着!”
完了完了,荷叶鸡瞬间不香了。细儿以手支额,怎么办?她心想大不了学鸳鸯,宝玉、宝金、宝皇帝都不要就完了。
可是没想到却等来了被发卖的消息!
“那个狐媚子不知道要魅惑斡儿多久,卖了完事!唤牙婆来,贱卖!”这是夫人姚氏下的命令。
细儿又被拉去了人市。
去人市之前,细儿不忘把自己的伤疤妆给补齐了。
命运不济啊,没想到穿越过来日子这般苦。才刚刚习惯简府的生活。
怎么办呢?她双手被绑,颓坐在人市的贩人台上,想自己的钱妈妈、钱爸爸和钱爷爷了。想家里的饭菜了,想这个季节,猕猴桃、莲子、榴莲等等水果都上市了,若还像往常,下了班,到水果店里买一堆切好的水果,回家和爸爸妈妈爷爷抱着水果盘一边看电视,一边唠嗑一边开吃。多惬意的生活啊。以前没有珍惜,现在却也回不去了。这样想着,想得泪水长流。
好在,来人市前,自己还是画上了伤疤妆。现在她看起来应该很丑。她现在的手有了小小的茧,不似从前那般细皮嫩肉。买家不会贪图她貌美而买她了吧!
细儿不知道的是,她的眼泪流过她的伤疤妆,把她的伤疤妆又弄花了。
胡思乱想中,一顶八抬的华盖宝顶的大轿子从人市前方的道路经过。细儿身后,几个牙婆也八卦起来。
“看看看,那是工部侍郎家的轿子!”
“那是谁在里面,是工部侍郎吗?”
“八成是的吧!听说他仪容俊逸,只是没得见过。”
“我倒是见过,确实英俊,仪容不凡!”
那个没有见过工部侍郎本尊的牙婆,一心期望着轿子帘儿被风掀开,好让他一睹尊容。
细儿一听是工部侍郎家的轿子,想起自家老爷简巨源与妾室桃夭的密谋来。她心想,反正我又要被卖了,他也不再是自家老爷了。没有必要为他守着秘密!
她大可以用这个秘密讨好张歧川,说不定以后能跟着他混。
万一张歧川能买下自己呢。
这样想着,趁牙婆不备,细儿站起身来,飞快奔至张歧川轿前!
希望轿子里面的人是张歧川!
“张大人,张大人!小人有要事容禀!”
“什么人?胆敢当街拦工部侍郎的轿子!”
果然是工部侍郎在轿中,细儿想,她有救了!
“不知道大人是否要去工部尚书简家,去不得,去不得!”
细儿已被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架起,牙婆也敢来捉她回去。细儿知道,她必须得在牙婆赶来之前把她要吐露的秘密吐露出来。
“去不得!简大人和妾室桃夭安排了圈套,等着您钻进去!”
听了这句话,轿中人终于缓缓掀开了轿帘。
而这时牙婆也赶到了。
“走!你胆子贼大呀,竟然来拦轿——惊扰了贵人,贵人请恕罪!”
轿子里果然坐着张歧川。此刻也是露出他雍容帅气的脸来。
“等一下!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张歧川轻问道。
细儿确定方才声音够大,她确定他已经听到了,不然他不会让她再说一遍。
细儿细细想了一下。不能让牙婆知道,面色沉下来,压低了嗓音说:“大人小心!”
哪知张歧川忽然把脸凑了过来。他抬右手在她左脸一抹。轻轻一抹。
他的脸距离她的脸只有一尺不到的距离,他脸上细小的绒毛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英气如剑锋一般,袭人而来。他眼波流转,好像阳春三月冰封解冻后的深潭。且他的鼻息吹在了她的脸上,痒痒的,带着些许撩拨。
因为细儿哭了很久,脸上她画的疤痕就花了。
张歧川这才惊觉那疤痕是假的。他这一抹,只是想确认一下,果然脸上画的疤痕果然掉了。
她脸上的伤疤是假的!
司马光:“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则修之,非大坏则不更造也。” 出自于《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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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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