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好好坐着,不许乱扭、乱动、乱摸!”
大河永不停息地向前流淌着,沿着它的方向行驶,破旧的,吱呀作响的自行车上,宿灼开始后悔自己一开始的邀请。
也许是午后的蝉鸣营造了岁月静好的氛围,穿堂而过的风又吹得人心里痒。
所以当卜渡歪着脸,带点困倦的迷糊,抱怨着站了一上午,脚很酸不想走时,她鬼使神差地同意改成骑车兜风。
卜渡说自行车停在奶茶店后院,两人便顺着围墙和墙上探出头的枝桠的阴影,在光的碎屑里留下一个个转瞬即逝的脚印。
奶茶店里没有顾客,前台点单的小姑娘坐在柜台后昏昏欲睡。
“嘘。”
两人垫起脚尖,宿灼缓慢、缓慢地推开门,将风铃的声音降到最低。
后门的钥匙就放在柜台内侧的柜子里,卜渡探身,食指勾住钥匙环,用提前写好的纸条替换掉钥匙。
【钥匙和自行车借走,晚上还——卜渡】
后院角落长着棵三四米高的树,树冠不大,但枝叶茂盛,在地面投射出一片纯粹的阴凉,那辆雨天坏了刹车,带着卜渡撞到墙上的自行车就停在树荫里。
从后门将车推出去后,宿灼率先跨步骑了上去,在不宽的巷子里绕了一圈,确定前后刹车都是好的,她溜到锁好门的卜渡面前,单脚撑地,“上车吧。”
“嗯哼?”卜渡没上去,她似笑非笑,开口道:“应该是大人带小朋友吧?”
“按常理的确是这样。”宿灼可不敢让一个雨天骑着刹车坏了的车下坡的人带她,果断回怼:“可我不想从后面被甩到墙上,那太丢脸了。”
卜渡投降:“行吧,这你都看到了,老区真小。”
“那你要带稳我哦。”她坐上后座,向前一贴,紧紧环抱住了宿灼的腰,宿灼一僵。
“嘶——”什么东西从硌的宿灼后背生疼,像是一个尖角,她反手一抓,隔着衣服,摸到一块方形的木牌。
那是一块用红绳系着的木牌,宿灼认不出是什么木头,但能看出颇有质感,黄底的木纹上有一圈火烧的焦黑的痕迹,围着中间篆刻的“渡”字,焦痕烧得恰到好处,细小的纹路蜿蜒盘旋,倒像是特别设计的花纹。
只是一道自左上往右下的裂痕将整块木牌割裂开,破坏了木牌的完整性,显得独特而醒目。
“这就是那位给我名字的老人求来的,只可惜后来被我摔了一下,就成这样了。”
卜渡将它从脖子上取下来,红绳一圈圈缠在手腕上,最后将木牌扣进手心。
她再次环抱住宿灼,锁骨突出的骨头隔着两层衣服贴在宿灼的背上,没有木牌的硌,但也瘦得惊人。
宿灼没说话,左脚一蹬,载了两个人的自行车在巷子里跑起来。
午休时间,巷子里没有几个人影,因此宿灼能骑得很快,风从她的领口和袖口灌进她的校服,又从衣摆哗哗流出来,像挥舞一面旗帜。
卜渡拽住她向上鼓起的衣角,在呼啸而过的风声里喊道:“小火苗,你像一朵火焰在风里飘。”
宿灼回喊:“我看不见!”
“我看着呢——”
出了巷子,拐个弯,冲下一段斜坡,宿灼刹住车,在河堤上放缓了速度。
河面在光下荡漾。
大河很长很长,没有名字,是一条更大的江从余海市的北边分出来的岔口,流到城市的南边,离主江越来越远。
江里的鱼虾蟹,还有沿江捕猎的鸟从这里开始分别。
“你看,水里有鹅。”
自行车速度慢下来后,卜渡就开始不安分,她松开环抱住宿灼腰的手,向后仰去。
透过地上的影子,宿灼看见,披散的头发和树叶向同一个方向飞舞着。
一走神,车轮碾过一颗不大的鹅卵石,向上颠了一下,卜渡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向前倾着揪住宿灼的衣摆,飞舞的发丝飘起来又落回背上。
她差点摔下去。
“好好坐着,小心被颠下去。”宿灼劝告身后孩子气的成年人,好像她才是那个大人一样。
卜渡应了下来:“我会抓紧的。”
她抓紧了,紧紧贴在宿灼的背后,伴着车轴转动的节奏感轻晃着身体。
哪怕卜渡比宿灼高出不少,低矮的后座也只让她的额头正好能抵在宿灼的肩胛骨上,她必须要仰起头,伸长脖子,才能躲开马尾辫发尾被风吹炸开的发丝,看见前面的景色。
更何况,她又存心戏弄。
一开始,宿灼只觉得身后的人总是扭来晃去,让她把握不好车的方向,可后来,眼前伸出一只手来,卜渡上半身的重量完全压在她的身上,费力想要抓右把上的车铃。
轻颤的指尖勾呀勾,离车铃还远得很,却让宿灼心惊胆战,她可不想听跑调的儿歌。
宿灼右手离把,捏住绕着红线的手腕,主动环在自己腰上,声音中带着命令的语气:“你给我老实抱住了,不许再乱扭,乱动。”
“哦。”卜渡又应了下来。
“也不许乱摸!”
……
贴在露出的小截侧腰处,轻轻打转的指尖刮过细嫩的皮肤,勾起起酥麻的痒意,宿灼手一抖,差点骑进河里。
她彻底没了耐心,索性右手牢牢捏出卜渡的两只手腕,锢在身前,仅凭左手单手骑车,“你给我好好坐着,不许乱扭、乱动、乱摸!不然就把你丢下去。”
卜渡这下终于老实了,乖乖将头靠在宿灼背上,不说话了。
骑了一会儿,宿灼感受到她的鼻息慢慢变得均匀悠长,好像是睡着了,她轻轻开口,问道:“那张放回去的海报是不是你干的?”
身后的人没有反映。
不管她是真睡了还是装睡,宿灼继续说道:“那张海报最后就你和我看到了,被折了压在李鹏飞身下,如果当晚没人拿走,第二天早上只会消失在垃圾桶里,我想不到什么人有拿走它并放回宣传栏的理由。
只有你,有一个需要激起混混们愤怒并引导他们内讧的理由。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到的,但我不得不承认,赌约是你赢了。”
风吹着树叶哗哗作响,身后的人没有回应,宿灼慢慢松开握了许久,已经被暖热了的手腕。
失去支撑的手腕垂落下去,轻轻砸在宿灼的大腿上,卜渡颤抖一下,发出一声梦呓,脸贴着后背转了个方向,重新抱紧了宿灼。
好像真的睡着了。
如果她没开口的话。
“我一直很喜欢大河,无论季节变换,时空流转,它恒久不变地在这里平静流淌着。”她的声音很轻,有点沙哑,和她完全放松的身体一样慵懒,像是梦中的呢喃,需要全神贯注才能听见,“那晚和你分开后,我一直呆在大河边上,看夜钓的大爷钓了一晚上的鱼,他们能作证。”
“意外哪天都可能会来,好运也是,当然,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就来这里找找看吧。”
声音贴着皮肉通过骨传导的部分闷闷的,振得宿灼胸腔鸣鸣作响。
猜错了吗……
她低头闷声骑车,直到到了河堤尽头,转弯。
突然间的倾斜使得卜渡往一旁滑了一下,宿灼急忙拉住她。
“嗯——睡得真好。”卜渡一点也没有差点摔地上的后怕,直起身子揉揉宿灼被压麻的后背。
她伸了个懒腰,声音精神起来:“辛苦小火苗,骑这么久车,换我来吧。”
“不用了。”宿灼听见公园时钟敲响的整点钟声,“两点了,直接骑去老医院吧。”
两点十五,医院大厅排号窗口前就排起长队来。
拿报告的单子被宿灼提前拿出来放进了口袋,她对着门牌号找到对应科室,在门口的椅子坐下,科室门关着,里面的上一个患者还没出来。
卜渡站在一旁,双手环胸,脸色有些阴郁。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熏得宿灼有点难受,来来往往,愁眉苦脸的家属和病人散发出来的愁苦极具感染力,涉及到生老病死,好像所有人,只要进了医院,就会不自觉心情低沉下去。
医院活动的体检结果上周就出来了,在医院的建议下,社区给几个存疑的老人打电话,加了不同的检查项目,卜丽蓉也在其中。
当天宿灼上课,放了学才知道,现在想想,应该还是章瑶陪着去的。
事关亲人的健康,只要不是第一次就确诊没事,多做一次检查就多提心吊胆一点,宿灼也有点紧张。
咔哒,门开了,上一个患者提着装了检查单的白袋子出来,医生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下一个。”
“进去吧。”卜渡撑住要合上的门,点头示意宿灼进去,“别怕,我陪着你呢。”
询问了身份证号和姓名后,医生桌上的打印机吐出几张纸来,宿灼咽了咽口水。
“嗯……现在基本是确定了。”医生翻看着检查单,对着卜渡开口,显然是将卜渡认成了家属,“之前血检只是有这个迹象,做完支气管镜和ct后可以确定了,肺癌晚期,而且已经扩散了。”
平地惊雷!
宿灼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大脑好像突然被蒙住了。
“考虑到患者年纪大了,做手术是风险极大,不推荐,这个阶段保守治疗效果……”
医生还在往下讲,宿灼内心被一股巨大的恐慌填满,她颤抖着摸索到一旁卜渡的衣角,死死握住。
“这种情况下,一般我们是不建议告诉患者本人的,心理作用也会影响病人,良好的心态非常……”
卜渡回握住她的手,宿灼这才发现,她的手心已经满是冰凉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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