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两兄弟在病房里转了一圈就回去了。

老头子太倔劝不动，老太太不放心老伴儿和孩子，也坚持留下了。

周茉找值班的护士拿了两床被子给老两口盖上，自己蹲在床边守夜。见着周韶嘴唇干涸，她就拿棉签蘸水给他润润。

小孩子瞌睡重，周茉勉强用意志力撑到了凌晨四点。等到护士小姐姐给周韶拔了针，这才趴在床边补了会儿觉。

阳光穿过病房窗外繁茂的树叶，照在趴在病床边睡着的女孩儿身上。

毛茸茸的脑袋下意识地窝在周韶胳膊旁边，像一只把头藏在母鸡翅膀下的小鸡崽。

周韶刚睁开眼就看到了这一幕，心里软地跟搅碎了的蛋羹一样。他抬起还有些泛酸的胳膊，伸手摸了摸女儿软软的脸。

“爸爸……”周茉咕哝了一句，依恋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周韶笑了笑，眼神又落在隔壁床的老两口身上。两个老人蜷缩着手脚窝在一张床上，瞧着有些狼狈。

身体一旦垮下去，什么都成了一场泡影，还要连累家人替他操心担忧。

虽然东绛镇这种地方并不受重视，也没什么太大的风险，他可以按部就班地往上升迁。

不过那层隐形的天花板也基本可以预见，他这么透支身体也绝难长久。更何况，孙书记这个人太过张狂又心胸狭窄，胸无胆气并不可靠。

如今政策变动频繁，上头都尚且难以自顾，下面的这些小虾米更是如无头苍蝇一般。

周韶正在出神，病房的门突然被人轻轻推开了，一个拎着包的年轻女人闪身进来，又轻轻地关上门。

周韶定睛一看，正是假期去省城培训的许文君，脸上还有些倦色。

昨晚上陈如菊托人把电话打到了省培训中心，得知消息后许文君就心急如焚。

虽然武烨去医院探视过了，说是丈夫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不过一想到人还躺在医院里，她就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一大早就火急火燎地赶了早班车回来。

一对上丈夫那双目露关切的眼，许文君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是落了下去。

夫妻俩还没说上话，隔壁床上的老两口就醒了。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赵丽娟睁眼瞧见许文君，立时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道：“成天往外头跑，男人孩子一概不管。你瞧瞧，看看，我儿子都累成什么样子了！”

周爱国被吓了一跳，压低嗓子骂：“一大早你嚷嚷什么，嚷嚷什么！孩子还睡着呢。”

不过赵丽娟那一嗓子下去，任什么瞌睡虫都飞了。

周茉揉揉眼，瞧见许文君来了，眼睛马上红了，跳起来就扎她怀里去了，“妈妈！”

许文君被她叫地眼眶子一酸，俯身把瘦瘦小小的女儿捞起来抱在怀里，“茉茉，饿不饿？”

周茉看了一眼周韶，问她，“爸爸能吃吗？”

“我们待会儿去问问医生。”许文君想了下，又转身冲周爱国两口子道，“爸、妈，你们想吃什么，我去外头买点吧。”

“老五媳妇儿，你就别忙活了。我跟你妈回去吃，外头的吃不习惯。”周爱国咳了两声，“先顾着孩子。”

等到一应琐事都安顿好，许文君才跟巡房的主治医生具体询问了下周韶的病情。周茉原本想跟着，可是许文君不让，她只好悄悄地躲在门边竖起耳朵听。

“情况不太好说……条件有限，建议还是去省上的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如果切除的话，手术费用比较高。”

两人交谈的声音听上去断断续续的，但是周茉基本也能猜到他们正在谈什么。

这时候的手术费用的确比较昂贵，再加上药钱，目前家里的确拿不出这笔钱来。不过治病救命，就算是借钱也要把病先治好。

等到周韶情况好转出院后，许文君就跟他商量去省上的医院做手术的事。

“我跟老吴打听过，这玩意就算是切了还是有残留。后续的化疗放疗更是坑人，肿瘤是能给折腾死了，人么，也只剩半口气儿了。”周韶倒是不太赞同，“花那个钱没必要。”

“那你倒是说说，不花这个钱怎么办。”许文君立刻红了眼眶，“你若有个万一，叫我们娘俩怎么活。”

周韶见状赶紧哄人，拍着胸脯保证，“哪有什么万一，我当然得好好儿活着！看着茉茉考个好大学，再嫁个好人家，一辈子和和美美的。咱俩以后老了，还能给她带带孩子，四处走走逛逛，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呢。”

“光长了一张花言巧语的嘴！”许文君恨恨地拧了他一下。

周韶故意疼地唉唉叫，故意逗许文君开心。

两人闹了好一阵子才停了下来。

周韶捏着许文君的手，斟酌着道：“我想要么就让爸给我弄点中药喝着，这种慢性病……”

“不成！”周茉抱着枕头推开房门，怒气冲冲地喊：“钱有你的命重要吗！？肿瘤可是癌症，再过个五十年医学界对此依旧是束手无策！我爷爷不过是个村里头的赤脚医生，他又懂什么！”

床上亲密依偎着的夫妻俩正在说悄悄话，就被突然窜进来的女儿吼懵了。

周韶反应过来后立刻沉下脸，“茉茉！你怎么说长辈的！大人说话……”

“小孩子怎么了，没人权了，难道还不能说话了？”周茉掐着枕头，嘴巴跟个小炮仗一样噼里啪啦，“你一把年纪不懂事儿还不让人说！说你怎么了，我就说！”

周韶被自己闺女噎地一愣，“合着我一句没说完你就有十句等着我呢？”

许文君在旁边听着乐地不行，打趣道：“怎么办哟，亲生的。”

周韶一拍床板，大喝一声，“小丫头片子，不收拾收拾，还反了她了！”

说罢一跃而起，跳下床一把抓起周茉往肩膀上一扛，吓得周茉不停地土拨鼠尖叫，“啊啊啊啊啊……”

周韶把闺女武力镇压，又给薅到被窝里亲了两口，憋得周茉小脸通红。

许文君看不下去，伸手拧了一把周韶，“病刚好，你悠着点儿吧，嘚瑟劲儿的！”

周韶哈哈一笑，“精神好，血气旺，百病不侵！”

周茉忿忿地抬起头，张嘴咬了周韶的手腕子一口，“野蛮人！暴力分子！”

“啧，小狗子。”周韶眉头都不皱一下，任由闺女咬，还顺口吐槽她，“还跟你武叔学武术呢，你爹我一力降十会……”

周茉伸手掐住他的嘴，“别转移话题。”

周韶看着女儿没再说话，许文君叹了口气。

“如果是钱不够，我们跟人借，然后再赚钱还。”周茉一字一句地道：“什么都没有治病重要！爸爸，想想你刚才说的话。要看我长大，要送我出嫁，还要给我带孩子，参加老年人旅游团……”

什么冷静理智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周茉说着说着就开始哽咽，最后还特别没出息地飙了泪。

周韶和许文君被闺女整得手忙脚乱，忙不迭地哄小孩，结果小东西越哭越得劲，声音越发大了。

于是在魔音穿脑的背景哭声里，周韶实在抗不住，最后不得不松了口败下阵来，答应去省城手术。

手术加上陪护的吃住花用，怎么着都得几大千。夫妻俩参加工作没几年，每个月工资加起来也就两百多，还要养个小孩儿。

每个月的工资捉襟见肘，压根就没几个存款，只能借钱。

不过这个时候的钱可没那么容易借，家家户户都紧着裤腰带过日子。周茉虽然心里着急，但也帮不上忙，琵琶练地乱七八糟。

好不容易熬过饭点，周茉敏锐地发现许文君来接她的时候脸色特别差，“妈妈，怎么了？”

许文君摇摇头，冲她使了个眼色。

两人推着车子刚准备出原本，陈如菊就从屋里追了出来，塞过来一个信封。

“我听老武说，师弟准备去省城动手术。你们俩还年轻，这个坎儿不好过。这些是我们夫妻的心意，拿着吧。”

“师姐，你们刚买了这院子，本就艰难……”许文君不肯收，两人推来推去。

陈如菊握住许文君的手，佯怒道：“我跟老武再艰难，左右却饿不死。跟人开口岂是那么容易的，谁都有为难的时候。拿着！你们以后赚了还回来便是。还有，茉丫头你们交给我了，以后也不准拦着不让她过来！”

许文君一时心潮涌动，握着陈如菊的手不肯撒开，连话都没能说出来。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

回去的路上，许文君耐不住周茉盘问，就把下午去周家老院听到的话告诉了她。

周茉听罢冷笑了下，“我那两个叔叔婶婶什么德行不难猜。叫那群私心鬼拿钱，就是割他们身上的肥肉，可疼得很呢。”

大婶子廖芳芳是个私心眼子，总在背后跟人说周韶这个小叔子吸着她男人的血才念了个大学生。

自从上一次周宝晨被周茉扇了一巴掌，女儿周涵男跟她打架被周韶出面收拾了一顿之后，廖芳芳心里就更不满了，总是想逮点空子找找茬。

二婶子杨芬兰表面上装得和和气气的，本质上跟周家三姑娘周清是一个路数的，说起好话滔滔不绝，提到钱字儿半文没有。

周家的那两个儿子也都是个任女人拿捏的，当年没跟着周峻那个泼皮无赖落井下石，已是顾念着兄弟情分了。

“你这孩子讲话怎么就这么刁钻，你是……”许文君有些头疼。

周茉掏了掏耳朵，“是是是……你是小辈，长辈的不是也不该由你来说。这话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问题是长辈慈爱，小辈才尊敬，可他们配吗？”

许文君被女儿堵话堵地来气，但总是拧不过她，“也怪我，没事儿跟你说这些破烂事儿做什么。一会儿咱们去老院吃饭，你这个皮猴子，记得给我管好你那张嘴。”

周茉心道才怪，冲许文君做了个鬼脸。见许文君扬手要揍，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夏天的黄昏是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候，夜幕逐渐降临的时候，饭菜的香味也开始在小巷里涌动起来。

周茉刚进院门就闻到了炖鸡的香味儿，这可是奶奶赵丽娟的招牌菜。

说实话，上辈子周韶还活着的时候，赵丽娟也是极疼爱这个儿子的。可惜人死如灯灭，一个外姓的寡妇和一个孙女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小儿子周峻。

周茉虽然能理解，但难免伤心。相处的时候，比起原来的全心全意，总是在心底深处淡淡地隔了一层疏离。

屋里头电视正放着新闻，周家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已经热热闹闹地坐了两大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