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措收起餐盘,电话摁了接通往门口走。
来电话的自然不是警察,是他之前找的帮忙查那记者的朋友老郑来消息了。
往门口走的时候,吴措听到呼延提到了“香香女士”的名字。
“香香女士又不下来吃饭?”呼延问。
封筝说:“闹别扭呢,一会儿打包点给她带过去。床单你给她洗的?”
呼延说:“不是,她自己洗的,都不让我碰,非得说是夜宵尿她床上了。唉,我们夜宵小小身体,就要背这么大的锅……”
说到这里时吴措已经走到了门口,后面的话听不大清了。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原来香香女士就是沈兰卿。
那个患阿尔兹海默症的老太太。
“……那货博眼球没底线,好色还贪财,去年拿丑闻威胁一个金融圈大佬,被大佬设局送进去了,判了八年,但我估计是很难好好地出来了。狗脑子,什么钱都敢赚,你说是吧?——喂?吴措?”
“在听。”吴措出门转了个弯走到院子里,不知不觉就坐到了呼延的躺椅上。
这躺椅应该是有年份了,椅子腿劈了一节,拿铁丝缠上了,看着倒有种诡异的结实感。
“叫陈文德?”吴措说。
“是啊。”老郑嗤笑一声,“老一辈起名儿还真有讲究哈,缺什么起什么,起什么缺什么。占一个也就是巧了,偏偏没文还没德。”
吴措没说话,他躺在呼延的躺椅上,仰头望着被桃树枝叶遮去了大半的天空。
桃树没有结果,据说自从移栽过来后就从来没有结过果子。
院子里两棵桃树都是同呼延她们同一个时间住进来的。
呼延修剪枝叶修剪得很勤,却似乎本末倒置了,粗直的树干一直到一米半多的高度才开始分叉。
分叉后的每个枝干也都很粗,吴措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以为是某种没长成的青杨。
这样的桃树很难开花结果。
“你说的那个朋友,是叫呼延真?”老郑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吴措胳膊枕在脑后,轻应了声:“是。”
“她没被骚扰吧?有个之前认识陈德文的同事说,这狗东西不是第一回了,偷拍骚扰采访对象,不成就造谣,有个小姑娘心理承受能力不行,想不开喝药了没救回来。你那朋友没事吧?”
“她啊。”吴措想起封筝说的话,也幸好是呼延的暴脾气,不然说不定也得吃亏,“好着呢。”
“那就行。”老郑说,“现在人过得轻松了,经受不住压力,就容易想不开。实际上只要还能活着,什么事解决不了啊。”
“每个人能承受的重量不同,如果能好好活着,谁会想死呢。”吴措接住了一片落向躺椅的叶子。
还没到秋天呢,就开始落叶了。
电话那头静默了两秒,片刻后老郑说:“吴措,你什么时候回北城,找时间一块吃个饭?老楚他们前两天还念叨你呢,刘哥媳妇生了个胖小子你知道吧?还说让你抱一抱随着你的长相长,我说就他那鞋拔子脸基因让你天天抱着也变不了,你说是不是哈哈……要不我去找你吧,今年年假还没休呢。”
吴措听着老郑扯了半天,扯了扯嘴角:“不用担心我,我活得好好的,不出意外,得死在你后边。”
老郑笑了声,“还能开玩笑,看来戒断得不错。”
吴措怼了他一声,“什么戒断。不懂就别瞎用词。”
老郑:“行,您博学您伟大,您为新闻事业献身,行了吧。”
吴措没应声,老郑顿了下,觉得自己玩笑又开大了,开始找补,“我这嘴你也知道,就当我随便放了个屁。不过你确定没事?回来后去看正规心理医生了吗?”
吴措说:“现在天天对着医生呢。”
老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你又去医院了?什么医院?”
吴措从躺椅上起身坐直,胳膊支在腿上撑着,“疗养院。不是刚说了么。”
老郑松了口气,“哦也是,我说呢,你怎么忽然认识了个疗养院的朋友。不过你现在住疗养院好好养半年也挺好,枥城是个好地方,适合修养身心。”
吴措懒得多解释,“嗯”了声,“先挂了,改天再联系。”
“诶等一下。”老郑最后又叫住了他,声音明显犹疑了些,“什么时候回来说声。那个……白云路再来电话你也接下吧,万一有什么重要事呢是吧,四年了也是都挺想见见你的。”
吴措声音冷淡而平静,“老郑,你应该知道我在那四年是因为谁。不要最后连朋友也做不成。”
老郑声音停住半晌,然后叹了口气,说不出话来。
吴措说:“他不是想训诫我么,都能把手伸到你这儿了。那刚好,你转告他,想对我做什么就做吧,我不会去见他的。既然当初选了那条路,就代表我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老郑声音为难,“这么多年兄弟了吴措,你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传话这事确实是我的错,不过我就是个普通人,家里老婆孩子靠我养,我没你这么潇洒,有些时候我也想去他妈的爱谁谁,活痛快了再说。但我现在不能只为我自己活,吴措。”
孤鸟飞过,留下一声鸣唳。
“没怪你,这事怎么算都算不到你头上。”吴措说,“就说到这吧。挂了,改天北城约。”
吴措手里碾磨着桃树叶子,乌云掠过晴空,太阳被遮住过半,路面一寸一寸暗沉下来。
他顺着光黯下的方向穿过院子往B栋走。经过院长办公室的时候,听到呼延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姐姐明天就回来了,小黄豆想姐姐晚上我们可以视频。”呼延柔声柔气地说。
声音停顿了一会儿。
封筝的声音传出来,“要不你今天别过去了吧,晚上降温么不是。”
“我带了睡袋和棉衣,一会儿还得去趟市场呢。”
“你看小黄豆非得和你一块去,那千云峰是小孩去的地方嘛。”
呼延“哎呀”了一声。
“还不是都怪你非把小黄豆拉过来。”
“谁叫小黄豆就喜欢你呢,一会儿不见都不行。”
“那可不是。”呼延声音乐滋滋的,“小黄豆听话,真真姐姐回来的时候给你带新的蝴蝶标本好不好?”
中间几人的声音弱了下来,听不分明,再几秒钟后,房间里传出小黄豆闷着声音发出单音节“嗯——”的不满声。
最后是宋殊拍了板。
“一块去吧,给你们放一天假,也好久没出去了。”
然后是众人的欢呼声。
吴措转身准备走的时候,里面人推门走了出来。
八哥先看到了吴措,打了个招呼。
封筝瞧见叫住吴措,“今天放假,一块去千云峰露营去吗?”
呼延听了封筝这话本来想阻止的,但又转念一想,让吴措见见陆离,知难而退也挺好的,默默憋回去没说话。
“小院里没人行吗?”吴措问。
宋殊在最后走了出来,“小赵和路路在,我今天不出诊,你们晚饭前回来就行。”
呼延是打算在外面待一晚上的,宋殊这么说了,她还是跃跃欲试想试探一下。
“那个……”
“想都别想。”宋殊毫不留情驳回提案,“再啰嗦都别去了。”
封筝抓紧抱住呼延的胳膊阻止她再说话,“回!晚饭前绑我也把她绑回来,院长就放宽心吧哈。走了走了,去收拾一下,我拿钥匙开车去。”
收拾得飞快,排练过似的,不到十分钟所有人在车前集合。
一辆五人座的SUV,封筝开车,八哥坐在副驾。
呼延先把小黄豆塞到了后座,临出发时,向晚星跟着一起上了车,意识到的时候,后座只剩下一人座的空间。
呼延的手扶着车门,一挑眉,“你先进?”
吴措戴了顶棒球棒,眉眼遮住了小半,凸显出他轮廓格外清晰的下半张脸。
呼延以前只注意到他的皮肤很白,现在看起来他的嘴唇颜色也很淡,也许是贫血,呼延想。
啧,很弱不禁风一男的。
“你希望我去么。”
吴措忽然开了口。
呼延掀了掀眼皮。
吴措笑得似是而非:“不是去找你男朋友么,一会儿见着,不怕我会说什么?”
呼延嗤了声,“君子坦荡荡,我管你说什么,我和他的感情不是你一两句话就能破坏的。”
“你对每段感情都用情这么深么,”吴措垂眼望着她,“还是说,你的感情只对当下生效。”
呼延一脸“你在放什么屁”的眼神,“不对当下生效还对未来生效吗?吃错药了吧你。”
“真真姐姐。”小黄豆在车里面喊了声。
呼延弯身朝里面探头,温柔道:“来了。”
呼延没等吴措,自己先钻了进去。
封筝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看到吴措的嘴角很轻地抬了下,然后摇了摇头,不知道是无奈还是不认可之类的意思。
但很快,就随着呼延坐进了车里。
开车到千云峰的路程不远,但中间要去市场采买点食材和露营缺的东西,又饶了点路。
路上小黄豆一直抱着自己的蝴蝶标本盒子,是呼延怕他会应激准备的,跟小孩的阿贝贝似的。
吴措不知道小黄豆对昆虫的特殊兴趣,问了句:“这是你自己做的标本吗?那只蓝色的是什么蝴蝶?”
呼延一听眼睛瞬间睁大了,但还来不及阻止,小黄豆已经话匣子大开,开始了自己的蝴蝶科普大全。
从名字到生活习性,再到分布和进化,把盒子里的九种蝴蝶念了个遍。
其他人都已经习惯了,星星安静地抱着自己的画本打草稿,封筝和八哥两人在前排聊周末小院例行的手工活动。
只有吴措,是第一次见到小黄豆这样喋喋不休的模样。
呼延坐在吴措和小黄豆之间,她有些不安,既不能打断小黄豆,又无法向吴措传递让他不要产生不耐烦情绪的意思。
不论她对小黄豆的私心有多重,都无法否认小黄豆这种行为在普通人眼中看起来是“不正常的”。
只是听一会儿也还好,但连续十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的科普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乏味的,即使对方想要保持礼貌去假装认真听,也很难就那么维持下去。
尤其是小黄豆根本不管别人感不感兴趣,如同人工智能一样的特殊语气说出来的情况。
呼延的余光盯着吴措,她很快发现,吴措的表情始终没什么变化。
就是,他没有特别感兴趣,也没有不耐烦,只是听着,表情不咸不淡的。
偶尔问一下,发现小黄豆根本不回答后,就停止了提问。
就好像他向一个普通人问了一个问题,在听对方回答似的那种听着。
从第一分钟,到第十分钟,都是这样的表情。
还挺……出乎意料的。
呼延一时间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
到后来他们到了商场,准备下车去采购的时候,小黄豆还没有讲完。
呼延想了想,试图打断,“小黄豆,和姐姐一起去买东西吗?给你买好喝的葡萄汁。”
小黄豆吞咽了下口水,却没有停下自己的科普。
呼延有些无奈,她肯定不放心把小黄豆一个人扔在车里,但又想自己去挑给陆离买的护膝,为难了片刻,最后作出了取舍,朝封筝说:“我不上去了。买的时候帮我拿副护膝吧,挡风的那种。”
“护膝?”吴措眼神掠过,“给你男朋友买的啊。”
这没事找事的腔调。
呼延好不容易对他建立的改观轰然崩塌。
“是又怎么样。”呼延说,“没人给你买过吧?”
吴措笑了下,没应声。
车子停在室外路边,旁边就是一排大树,他靠着车窗的位置,树影摩挲着他的脸,他继续听着小黄豆的声音。
“什么材质的?”封筝解着安全带问,“皮的还是棉的。八哥你去买肉,牛肉和猪肉都买点,还有鸡翅。看看有没有腌好的,别买辣的,小黄豆和星星都不能吃。”
星星在后面喊了声:“我想吃奶香小馒头,我能和你们一起下去吗?”
“行啊。”封筝说,又朝着呼延问:“八哥有个皮的护膝,给你买一样的?”
“哪种的?”呼延不记得她见过八哥戴过什么护膝,“算了,都行。能挡风就行,山上主要是风大,别的倒还好。”
“你和他们一起吧,我在车上陪小黄豆。”
吴措忽然又开了口。
呼延转过头来看向吴措,他垂眼倚靠在座椅上,声音挺轻的,却有种很奇怪的穿透力,呼延感觉耳膜不自在地震动了一下。
“留个电话吧,有事叫你。”吴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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