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噩梦

四年前,吴措的账号后台收到一条匿名私信,说北城长平精神病院滥用药物、虐待病人。

对方私信完就注销了账号,经过两周的调查准备和事实确认后,吴措以抑郁症治疗为由住进了长平路88号。

住院手续办得非常顺利,吴措做了大量的功课,他甚至去看了十几小时的抑郁症病患纪录片,了解、学习、模仿抑郁症病人的症状。

他成功通过了抑郁症诊疗测试。

唯一和计划不太一样的是,他模仿的是中度病患,但确诊出来的却是重度抑郁。

他把这项意外记录下来,列为了精神病院缺乏专业性的证据之一。

吴措住院的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办理完手续后医院工作人员收走了他的手机,理由是心理疾病的治疗要排除所有其他因素。

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几乎所有精神病院都是这样的。

手机只是个幌子,吴措准备了另外的秘密拍摄录音设备,他庆幸医院的防备还没有到监狱的程度,不会用金属检测仪扫描。

除了通信设备,其他物品的携带并不严格,他被允许带几件自己的贴身衣服进去,吴措把录音设备藏在了衬衣纽扣上。

长平医院的住院部没有开放病房,也就是说,没有可以由家属陪同的病房区域,全部为封闭病房。

封闭病房每层都是一个病区,一个病区有十几间房,一间房里住三到四个病人。

换上住院服去认房间的时候,医护人员告诉吴措,这间房暂时只有两人,另外一个人和他一样,都是重度抑郁症患者,也都是独自前来住院的。

吴措望了下旁边那个铺好的床铺,整齐到让他这个半洁癖的强迫症患者都觉得舒适。

不知道是对方自己整理的,还是医护人员。

事情到这里都还十分正常,直到他来到医院食堂。

医院的作息十分规律,下午五点半到六点半是用餐时间,吴措是接近六点到的。

通常分病区的医院食堂都是分开建的,也就是说他应该只和同病区的病人在同层的食堂。但这里只有一个食堂,面积很大,容得下上百人的用餐。

吴措进去的时候,里面声音嘈杂,没人注意到他。

他调整好隐藏镜头角度试图寻找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很快,不远处传来一阵餐盘落地的声音,吴措站起身,看到一个剃着光头的男人将餐盘砸到了旁边桌的矮个子男人头上。

矮个男人开始尖叫,光头骂了句什么,抓起勺子开始往矮个男人身上戳。

餐具里没有刀叉筷子这种危险性物品,勺子是塑料的,伤害性有限,但混乱中不知从哪伸出一只手递过去一个用布缠着半边的像是刀片一样的东西。

光头看也没看,拿起“刀片”就要往矮个男人身上戳。

但被一个声音阻止了。

“程鹏,冷静!”

吴措看过去,说话的是一个身形稍显清瘦、五官轮廓清晰干净的男人,他穿着和所有人一样的病号服,但气质很拔群,看起来甚至不像一个病人。

光头又骂了声“草”,腮帮咬肌动了动,把“刀片”扔到了地上。

矮个男人还在尖叫,有大概十几个病人围着他熙攘议论。

直到这时候,才有医护人员赶过来,两针分别戳在光头和矮个男人身上,把两人带走了。

其余病人准备散去的时候,吴措看到有个人逆着人流往前走,一步一步地向那个方才说话的人靠近。

在常亮的白炽灯下,他手里的“刀片”反射着并不明亮但却很锋利的寒光。

而对方正在俯身收拾着被扔到地上的餐盘,丝毫没有注意到危险的降临。

三秒后,这人听到了身后以及周围的喊叫声,扭过头,看到一个没有见过的男人,举着胳膊挡在他的身后。

男人手中握着一把不到十公分的、边缘磨得尖薄的石片,鲜红的血从他的掌心溢出,顺着手臂滴落到地面上。

不远处,那个反社会人格的狂躁症患者正狞笑着看着他们,他的眼睛痴迷地望着男人流血的手,仿佛这是神赐的伟大杰作。

又是一阵混乱的骚动后,才跑过来三个安保控制带走了出手伤人的反社会人格病患,拿走了行凶的石片。

虎口的皮肉绽开,吴措不确定自己的手部神经有没有被切开,只是感觉一整条胳膊疼得发麻,血源源不断地从掌心流出,却没有一个医护过来帮他处理。

“可能没有那么卫生,但现在我要给你快速止血,防止失血过度。”

那个男人撕掉了自己的衣服一角——为了防止病人用来做其他事,病服材质并不怎么□□——捋成细条状缠在了他的手上。

在他为吴措简单包扎完后,慢一步的工作人员才慢吞吞赶过来,将吴措带走处理伤口。

伤口处理结束吴措回到病房,看到他旁边那张整齐又整洁的床上坐着一个人。

“谢谢你,我叫陆离。”

这是陆离和他说的第二句话。

吴措和陆离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从认识的第一天,到他被隔离控制的那天一共是18天,再到他得知陆离在天井望风时自杀,不到半年。

陆离的抑郁症和他的不太一样,叫作“生理内源性抑郁症”。

他住院前做功课时,有大致了解过,这种病是和脑内某种神经递质的改变有关,分单相和双相,陆离是典型的单相抑郁患者。

在不发病的时候,陆离看起来非常正常,吴措甚至偶尔会用“开朗”这种词来形容他。

陆离和病区的每个人相处都很好,他说话时很温和,性格也是如此,他会在医护还没来的时候,安抚好躁郁症突然发作的病人。

他像一个没有执照的医生,或者说,一个平等布施的修行者。

陆离说他之所以选择住院,是因为他的爱人。

他想陪她久一点,想给她快乐的一生。

想治好自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和她相爱。

所以他治病的时候非常积极,吞药时利落干脆,去电击治疗室时毫不踟躇,永远站在第一排等待着,脸上没有一丝害怕的情绪。

但他发病得很频繁,几乎每天一次。

陆离发病时会有很明显的躯体化表现,严重的时候时胃酸倒流、进食障碍,面上几乎没有血色,嘴巴像涂了白色的糖粉,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吴措有几次看到他用指甲抠自己的手腕,到出血的时候又恍然清醒一般松开。但清醒的时候他的表情比自残时更痛苦。在这之后陆离会主动呼叫医护包扎,然后主动去电击室做治疗。

吴措看到陆离的表情,像是一种向上帝讨要自己的、无力的痛苦。

陆离还会整夜失眠,这算是他所有症状最轻的一种。

住院部有十六个小时都在亮着灯,陆离对医院提供的安眠药已经产生了部分免疫,他睡不着的时候就坐在床上看书。

吴措的作息在长平路时被打乱得很厉害,因为医院混乱的管理和草率的治疗,他怀疑很多病人在住院后反而病情增加——调查结果也的确如此。

他有几个晚上在11点钟后仍然没有睡着,从床上翻身看到了正在看书的陆离。

陆离抱歉说,是不是打扰到他了。

吴措说没有,他只是睡不着。

他问陆离,在看什么书。

陆离把封面给他看,一个不认识的作者写的一本不认识的书,叫《爱和远途》。

“我刚才翻到了一句话。”陆离说。

“什么。”

“没有结局的爱是一场灾难。”

吴措沉默了两秒,说:“呼延真?”

那时他已经因为陆离每日提起,被迫记住了这个名字。

呼延真。

很奇怪的名字。

“不是。”陆离否认了他的猜测。

“她永远不会是任何不好的词汇。”陆离的眼中似乎浮上很厚的一层雾,“只是我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

住院部的病房隔音很差,走廊里偶尔响起有人发病喧哗或者纯粹恶作剧的喊声。

十二点后护士就不管了,除非出了大事,所以有些人会专门挑这个时间大喊大叫。

陆离将书收起来,说:“我好像治不好自己了。”

吴措看向他。

陆离从书的夹层里拿出那张照片,手指在上面一下又一下摩挲,他说:“我放心不下她,吴措,如果你有空的话,帮我看看她。”

“如果她身边已经有其他照顾她的人,告诉我一声。我会放心一些。”

他带着托孤的语气嘱托吴措。

但吴措拒绝了他。

他加快了自己的调查速度,但在三天后,被带走强制控制了起来,没来得及和陆离说上最后一句话。

隔离室的房间只有一个十分狭小的窗子,他每天看见日光的时间不足三个小时。

没有书、没有电子设备,他躺在那张木架的单人床时,脑中放空着想着各种事情。

他想起了他母亲自杀前,曾经去学校找过他一次。

她让吴措跟她走,她买好了机票,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们马上离开这座城市,永远不回来。

当时吴措高一,他记得很清楚,那是节数学课,老师在课上说让他下周代表学校参加奥数比赛,说完没几分钟母亲出现在门口。

吴措答应得很快,他没有一秒的犹豫。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烂人,他说吴措的母亲是他这一生唯一的挚爱,他也的确给了她唯一的名分和让人瞩目的财富。

这并不影响他每个月换不同的情人,虽然他从不把这些人带回家。

他说那些女人不配被他带回家,仿佛可以进这个家门已经是一种恩赐。

吴措劝过母亲和他离婚,可母亲总是含着眼泪摇头。他们从前有过一些美好的时候,她被过去以及那些虚无的承诺绊住了脚。

这次她终于想通、做好了决定,他当然义无反顾跟她走。

吴措没有收拾任何行李,书包、衣服都没带,他坐着母亲的车前往机场,心情爽快地像去奔赴一场盛大的旅行。

路上风轻云快,两侧的风景飞快地向后倒退,前方海阔天空。

他问母亲他们飞去哪,母亲说,很远的地方。

他们没有飞得起来。

在车子还没来得及驶上高速时,他们被五辆车截停在路中央,傅惟从其中一辆车下来,带走了母亲,他被随之而来的保镖带上了另一辆车。

他被关在别墅里无法出门,也没有手机电脑可以通信。

他用绝食的方式抗议,第三天终于有了成效。

傅惟敲了他房间的门,他被放出来的时候,傅惟和他说,去见你母亲最后一面吧。

那天的敲门声后来一度成为他许久无法抵抗的噩梦。

而在十年后,同样的噩梦再次上演。

有人进了他的房间,很轻描淡写地告诉他,那个以前和他住在同一个病房的人,割腕自杀了。

用的工具是一块削薄的石片,切得很深,没给自己留丝毫后路。

吴措的大脑空白了很久。

他听到十年前的那道敲门声不断在他耳边响起,震耳欲聋。

等他后来终于从长平路逃出来时,陆离在那里的痕迹早被抹得一干二净。

留下的只有吴措自己的物品存放区里,那张陆离写给他的明信片。

“帮我看看她吧……”

他带着这句话,来到了桃花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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