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
苏慕善的手探出去,却又悬在了半空中。
谢臻看了她一眼,唇边勾起了平淡的弧度,径直坐下来,拔开笔盖,低头。
他写自己名字时,笔法洋洋洒洒的飘逸;又几笔勾画,把寥寥几道选择填空给抄完了,接着笔往桌上一撂,它抬手,把两张卷子扬飞到一边。
动作很随意。
小组长的脸却猝然一烫,忙不迭接住,想提醒声小心弄烂卷子,张了张口却噤声,诚惶诚恐地转身离开。
原因无他,谢臻眼里很难容人,而此刻正直勾勾盯着的,是他对面的女生。
他坐在位置上,双臂搭在前后两桌之间,动作随意,目光却直接坦率。
而苏慕善站着在对面,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气势,反而有点心虚了,捏着水杯,“那个……我数学……”不大好。
“谢了。”他打断,“最后一选择,我改选的D。”
“……啊?”稍迟疑。她才明白是怕抄作业被发现了。
谢臻瞥了眼前门,并不急着讲话。
等人走干净了,教室空旷下来,他右手伸起来,抬了下帽沿。许是帽子的遮挡,他面前的光芒异常柔和,男生五官神色的凌厉减去不少。
谢臻清了清嗓子,“你不会又把钱塞我书里了吧?”
“我……还没。”
“还没,所以是正打算?”他笑了,打量她几眼。
眼睛向下耷拉着,目光飘忽,鼻梁上的镜框很黑,重得似要把她整个人压断。
苏慕善被说中心事,耳后又滚过一阵热,嘴硬道:“没……就是……”
“就是什么?”谢臻反应很快。
“就是,换……等会儿去换点零钱。”
“……”彻底无语了。
而少女却如同找到了突破口,“你晚上上晚自习吗?我等会去学校超市可以……”
“打住,得了吧。”
“哎,谢臻!”
“……晚自习我不上,你别折腾。”
别折腾。
苏慕善张了张口,话凝结到了嘴边。
八十而已,她坦然然地接受,就当对那晚守口如瓶的报酬。
但他口中说出叫停的字眼时,她终于不得不承认,拿所谓的正直蒙骗自己,是想与他多说几句话的私心。
她低头扣了一下水杯的皮圈,嗫嚅道:“但是……”
或许还能再转圜一下呢?
只听见他语气懒散:“别但了,我走了。”
木板凳摩擦地面,呼啦啦地响,男生转眼已经起身,双手抄在兜里往前门走。
周围无人。
苏慕善出于本能地跟了上去,“谢……”
谁知他脚步一停,清瘦宽阔的后背陡然在眼前放大,苏慕善吓了一跳,脚下连忙刹住车。
谢臻几分不耐烦转身:“你还跟着,是要追着我去上网?”
“……没,我去接热水。”她抬了下手中的杯子示意。
话音刚落,她作若无其事,越过他肩头,往走廊东头的热水机方向走。
昏黄的落日余晖笼罩整栋教学楼,初春的黄昏仍旧死沉沉。
苏慕善内心忐忑,边走边扣着水杯皮圈,心想着还钱的事好像就要翻篇了,失落下沉,兴许只比西边的落日,高一点点。
“哎,苏慕善。”
声音顺着风吹了过来。
脚步停顿,她回过头去。
走廊那头,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橙色暮光里,少年身影落拓。
他单手拎着外套,轻轻点了下鼻尖。这次他的目光并不确定,准确地说,甚至有点回避。
“……还有事吗?”她问。
“下回抵几次作业抄吧,课代表。”说完,男生压低帽子扬长而去。
苏慕善却在原地怔了片刻,低头抹出淡笑,忽然想起来了一句话。
不要害怕日落,其实是另一个地方的日出。
*
谢臻是自习翘课名单上的常客,但最近这几天,他收敛了很多,每次下午的数学自习都安安分分上课。
对此,苏慕善心照不宣,每日只是默默把选填的专题写完,压在书立左边。
前排的人或许会玩手机、或许会睡觉,但下课前五分钟,总会转过头,把那张活页拿过去,抄完之后,再不动声色地还回来,活页上甚至一个褶子都没有。
某日,同桌周家睿偶然发现了什么,小声凑过来,“苏慕善,哎……”
他面色嫌弃地看了眼前排,使眼色:他,抄你作业呢?不管管?
然而,苏慕善只是惘然抬了抬头,默许地哼出一个“嗯”字。
被抄袭的当事人不疾不徐,周家睿吃瘪,挠了挠头,只好回去写自己的作业了。
过了会儿,等没人注意了,苏慕善下意识挺直腰板,越过遮挡视野的厚厚的书墙,看到了他的背影。
他今天没戴帽子,额头上的伤应该好的差不多了。光线从侧窗落进来,短发茂密,泛着一层深褐色的光。
平阔肩头跟着耸动,右手应该正在写字。
瞅了半天,苏慕善才回想起来自己要干嘛。是的,他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反应,应该是没听到,刚刚周家睿的动静。
松了口气,苏慕善埋头,翻开了《物理高考必刷题》开始摸鱼。
这时,她桌背被咚咚敲了两声。
谢臻转了过来,“你值域错了吧?”
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也没有任何遮掩,他的五官前所未有的清晰,尤其鼻尖右翼那枚别有味道的小痣,让苏慕善结结实实怔了一下。
她转瞬回神,“嗯……哪题?”
谢臻把活页丢过来,笑:“画圈的那题,(x-1)(x 1)做分母,值域应该是开区间,选B,不是D。”
“……”
上次就被他发现了忘记约束条件,这次又……
苏慕善脸瞬间羞红了,忙不迭拿回来,划掉选项,抽出草稿纸重新验算。
谢臻扫了眼她埋下去的脑袋,“不至于吧?改个开闭区间而已,还重算?”
苏慕善笔尖顿了一下,默不作声。
她确实一直有点轴和死脑筋,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这时,旁边凑过来一声轻笑。
周家睿道:“谢臻,你在教苏慕善做题?”
“老子跟你说话了?”谢臻目光横过去。
周家睿向来自诩不畏强权的,虽然被狠厉的目光剜得胆战心惊,仍硬着头皮逞英雄:“本来就是,你一本线都上不了,指点人家……”
“闭嘴。”
“……谢臻,你嘴巴放尊重点。”
“我数学确实不太好来着。”
苏慕善捂着草稿纸,低头,小声插进来解释。
谢臻看了她眼,头几欲扎进陈旧木桌裂开的缝了,焦躁和不耐烦莫名被压了下去。
他又剜了眼那只会耍嘴皮子的人,暂且过去。
自以为对抗强权胜利,周家睿笑了笑,递过来张纸:「别理他,这种人真搞笑,抄别人作业还挑三拣四的,这么爱装逼,也不知道高考能装出什么样子,一本线怕是都上不了。」
苏慕善淡淡看向他。
一个字没回,原封不动退了过去。
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动静。
前排的男生枉顾教室里的安静,利落起身,直直向前门走。
见状,倒数第一排的陈一昂也从后门跟着溜了出去。
这时,下课铃才延迟响起。
*
校外,网吧。
光线幽暗,空气中嘈杂的人声与劣质烟草混杂在一起,谢臻在完成五杀后,用手背蹭了一下鼻息,仍然觉得神经麻痹得难受。
陈一昂从死亡的灰色面板前凑过来,盯着朋友屏幕上方的击杀播报,“日,牛逼啊。”
谢臻把耳机摘到脖颈上,“能不能把你那烟掐了?难闻的可以。”
陈一昂悻悻,从善如流。
后背放回座椅,谢臻仍觉得鼻子里呛得难受,起身。
“……哎,你不打了?”
“太难闻,我出去透会儿风。”
谢臻去了外面消防疏散的钢梯。
今晚的混沌清冷搅和在一起,银色的路灯照亮下面花坛,里面还没有化干净的雪。
细想还挺笑,当初也是他自己选择往下走的。落得时候畅快,就跟那雪似的,而且结局也像,会烂在泥巴里。
深深地吸进去一口冷气,胸腔里的二手烟还没排干净,他信手拨开了颗荷氏薄荷糖,含到嘴里。
凉气穿过鼻腔,直冲大脑轰炸全身,实打实的生理刺激,瞬间把他拉回人间,没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谢臻。”
怔了一下,他才转过身,见少年隐在平台那端,冷冷的灯光落下,照亮两张七分相似的脸。
“嚯,我当是谁?”谢臻笑了一下,走过去,“毛都没长齐,学人逃课上网了?”
谢逸额角紧绷,“你自暴自弃,就算成熟吗?况且,你也没比我大几个月。”
就七个月零五天。
谢臻笑了笑,“那可真谢谢提醒了,不过我没忘呢。”
他越过他,拍了拍他肩膀,轻笑,“小孩儿,回去自习去吧,石姨发现了,不又得赖是我教的?”
“我……”
“有事直说。”
谢逸目光往上,在他脸上寻找片刻,额角的伤已经几不可见了,“你那天出去以后,去过医院没?”
反正话已经说开,少年继续道,“毕竟是烟灰缸砸的,还是建议你去查一下CT……”
没有风吹呢,胳膊上登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谢臻怔忡片刻,讥笑:“哎哎,赶紧打住,你他妈在跟我搞笑?”
当初老子下得了狠手,现在拉不下老脸,让小儿子出来赔礼道歉,代为传达“关心”,这算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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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hapter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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