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的来宾逐渐增加，四处都是在交谈说话的人，宋星野端着酒杯混迹在其中，相熟的不相熟的，都能说上几句。

他来这里有事情在身，偏偏身后有个杜圻川，有意无意都始终跟在他身后，有时候还会凑上来故意挖苦埋汰说话。

“晚上一起回家吗，老爹他们很想你”，宋星野离开人群，站定在杜圻川所在的沙发旁边，居高临下看他，“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语气里有着淡淡的忧伤，和无奈。

“嗯？”杜圻川被宋星野的话听笑了，轻笑了一声，“那如果我偏要过不去呢？”

意料之中的结果，这一次重逢见面后，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温和相待，有的只是针锋相对，唱反调仿佛是杜圻川对待他最后的仁慈相处。

小时候的事情，对与错现在再拿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说到底，是他们宋家对不起杜圻川，又有什么资格让他放下。

从杜圻川离开宋家那一刻开始，那道疤便永远的刻印在杜圻川骨髓里，擦不掉，刮不净。

宋星野张张嘴，又紧闭上，睫毛渐渐垂下，敛去眼底的难过。

转身走开之前，宋星野再看一眼杜圻川，他正要了新的一杯酒水，和旁边的人搭话聊天，游刃有余的样子和小时候时常躲在自己身后的小男孩截然不同。

如凤凰涅槃后的重生，抛弃过去的杂念，成就如今的新朝。

再出现众人面前，宋星野是在舞台上。

同样是音乐人士，而且是音乐世家出身，宋星野也没能逃过表演一首的命运，在车泯承强烈的要求和乐器准备之后，只得答应上台。

他的家庭多是古典音乐方面的研究，家中长辈演绎京剧，乐器各方面，宋星野也从小熟知很多经典曲目。

在台上，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情，宋星野挑了一首小时候最常听，也是那个时候学会的曲目，抱着车泯承准备好的琵琶，安静坐在舞台上轻捻慢挑，缓缓奏响韵弦。

舞台后方突然响起不同琵琶的乐器音色，逐渐靠近，宋星野有刹那愣神，手下动作因为肌肉记忆还在继续，没有生出舞台事故。

杜圻川腰间抱着吉他，是那把宋星野刚从定制坊取来，还没来得及送回家的吉他，此时正挂着他的胸前。

吉他弦被他来回扫动，蹦出不同节奏音符，与宋星野手中琵琶合上节拍，共同演奏着同一首歌。

短暂的惊愕后是全身心的投入演奏，这是他们对音乐的尊重。

只有在这种时刻，他们之间才是安静美好的一面，过去的好与坏都挡在舞台之外，像小时候一样，跟在祖母身后，咿咿呀呀学得像模像样。

这种轻缓悠扬的古韵，配合吉他特有的乐器音色，听出一种新感觉，对于常年徜徉古典乐器中的宋星野来说，是新的尝试、创新。

演奏开始得缓慢，结束得自然，台下掌声如约而至，不少人交谈间夸赞言语毫不吝啬。

而没有人知道，他们话题中心的两人，在下舞台的瞬间，无声硝烟便已经开始在他们周围弥漫，舞台上相安无事，默契配合的时刻更像是梦一场，一点不真实。

宋星野走下台阶，看到车泯承，丰森格他们几人正在和先下舞台的杜圻川说话，说的内容无外乎就是客套称赞的话。

视线垂下，正好与某人手中的吉他相触，是宋星野专门定制的那把。

他不会弹吉他，更多的接触是在国外时身边朋友玩的比较多，还有第一次了解吉他是杜圻川还没有离开的时候。

定制是很早之前就已经和师傅约好过的，但是材料短缺，一直没有做出来，等到现在才正式完成。

“不好意思，自作主张借用你的吉他”，杜圻川的皮鞋出现在视野中，和他整个人一样，动作漫不经心地闯入出现，“不过你应该不会玩吉他吧，毕竟你们家里......”

后面的话不需要说完，宋星野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宋家是传统的家庭，在音乐方面造诣深，但也只是深，长辈们思想保守，只愿意接受祖传下来的一些东西，以及古韵方面的音乐知识，对待西方的管弦乐器这些，他们的思想顽固，不至于说嗤之以鼻，但也绝不会去主动尝试。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宋星野对那些西方传入的东西，也只限于了解，没有更多。

杜圻川每说一句话都是带着火药呛味的，一点不会顾及身边是否有人，场合是否合适，只针对宋星野。

“术业有专攻，你们只是刚好选择了不同的方式在音乐的道路岔路口遇到了”，路知遥并不太能看得惯杜圻川咄咄逼人的态度，站在宋星野身旁，帮他说话。

气氛变得更加微妙，杜圻川一改常态，看着宋星野笑了起来，双手抱着吉他转身朝休息室走去。

转身瞬间，杜圻川嘴角骤然落下，搭在吉他面上的那只手小心摩擦，眸子微微垂下，眼底的淡然是为那深处几分黯然伤神遮掩。

他讨厌宋家，讨厌宋星野，讨厌有关音乐的所有，但是他也喜欢音乐，喜欢过去的，特定时间段里的宋星野。

很长一段时间，支撑他努力活下去的救命稻草，是宋星野一直所喜欢的音乐，后来也成为他自己喜欢且热爱的音乐。

面对这次有预感，也猝不及防的重逢，杜圻川是矛盾的，他明明可以收起浑身尖刺，像很多久别重逢后的兄弟一笑泯恩仇，可是他偏就不愿，连他自己都不能理解哪里来的恶趣味，好像只有各种挖苦嘲讽，让宋星野在人前出丑难堪，无可奈何，才能满足弥补他这么多年异国他乡独自煎熬的心情处境。

他是矛盾的，会在矛盾里挣扎，但并没有什么结果作用。

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杜圻川对吉他爱不释手，不能否认这把吉他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上等的，看得出来主人的用心良多。

小心翼翼擦拭着，嘴角没忍住冷笑，他在国外的这么多年，宋星野那种感情变化单一的冷血生物竟然也有了能让他这么上心的人出现嘛？

什么儿时承诺，我会一直保护你，都是放他妈的狗屁话，哄小孩而已。

休息室房门被推开，宋星野拿着琵琶走进来，眼底浮着淡淡的忧伤，每次看到杜圻川时都是这种眼神，如同一只受伤的小狗。

“嘁”，杜圻川讨厌这种认知，看到宋星野不好受，他应该开心，高兴才对，别开脸不去看他动作，试图让自己享受说不明白的快感。

“你的吉他，帮我向吉他未来的主人说声抱歉，先帮他上手试了手感。”

不是他的，终究不会是他的，杜圻川从沙发上起身，双手举起吉他，动作小心递还到宋星野面前。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句不充满敌意的话。

“圻川”，宋星野没有他高，微微抬头看他，嘴角蠕动停顿几秒才开始继续说话，“这是为你定制的。”

一声惊雷炸响，把杜圻川的每根神经都崩溃，胸口里流淌的热流淙淙加速，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在流向何处。

如果不是这次的重逢，他们还不知道会在何时再见，宋星野这句话背后的细节，他不敢细想，也不能细想。

两股心绪的较量，在脑海持续不断，绞得人思绪混乱，弯弯绕绕如一团乱麻。

“你小时候经常盯着街头的琴行看它，当时没有能力给你买，后来有能力了，但......”

话语背后的伤情宋星野没忍心继续说完，这是他一直都遗憾的事情，面对杜圻川，他始终都带着内疚。

那么小的孩子本应该是被捧在手心的宝贝，却孤身一身闯荡，没见面的这么多年里，宋星野不止一次做过最坏的假设，担心那个跟在身后扯着喉咙喊哥哥的小男孩，怕他吃不饱穿不暖，怕他离开得彻底。

杜圻川不喜欢抽丝剥茧的感动，尤其是在讨厌的人面前，他厌恶自己不由自主的情绪波动。

“既然是给我的，那我就不客气收着了，我的好哥哥。”

杜圻川口中说出的哥哥，不带一点感情，除了嘲讽，调侃，没有其他任何意思，每一次都是在对宋星野的报复。

宋星野点点头，从喉咙里轻轻出声回应，“嗯。”

很轻的声音，宋星野自己都说不清楚，是对杜圻川的回答，还是对过去的回应。

“我先出去了”，宋星野恢复最开始的神情，背对着杜圻川说话。

和杜圻川关系的恶劣也不是完全的坏事，起码现在去做其他事情，不会被人拿了把柄，影响其他任务的进度。

宋星野垂手在身侧，隔着衣服布料，摸到兜里的打火机轮廓，再抬眸，双眼一片清明，犀利，不是为人兄长的和蔼可亲，是险中求胜的警觉敏察。

休息室的房门轻轻被带上，关门的动静很轻，轻到几乎不会惊扰室内人的发呆出神。

单手在吉他上轻轻擦拭的动作机械、僵硬，一遍一遍不停重复，没有感情，杜圻川双眼呆滞，大脑放空，全然忘记今天出现的目的和原因。

被大脑选择性忘记的儿时记忆，宛如被扳下开关，如泉涌喷现，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张画面上，都标注着同一个名字，宋星野。

画面急转变幻之后，依然是同一个名字，但是内容里并没有名字主人的出现，是他憎恨的开始。

杜圻川猛地摇头，想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从脑子里面甩走，苦劳无果。

对宋星野矛盾的态度太过深入，这种摸不清的转变让他慌神，打乱十几年来的冷漠，变得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