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冲突2

光线由明转暗,一片影影绰绰的夕阳晃悠出最后的余韵,天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

医院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素净的病房内,荧光洒在余见乌黑的头顶,顺着发尾流淌在他细腻漂亮的眉眼,落在苍白如纸的皮肤上,如同一只烧坏了颜色的窑。

任父打发郑雯雯回学校,又给余见开了多项检查,心肌酶、肌钙蛋白、X线、CT……做完这些天都黑了。

门诊下班得早,任父和别人调换了夜班,才拿到他的检查报告。

余见远远地瞧见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收到单子的时候面沉如水,眉头都要拧出结来。

任时休似乎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大动干戈,大气也不敢喘一个,坐在余见的床沿抠手。

刚才还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个年轻人,此刻安静得跟什么似的。

任父拿着一叠报告单翻来覆去地瞅,纸张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但他越看越烦躁,索性摘了老花镜,踱步走来,一把将单子扔给了瘫坐着的任时休,“自己看!”

哗啦哗啦的纸掉在地上,任时休还没从父亲发怒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跪在地上浑浑噩噩地去捡。

可在看到单子的那一刻,他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心肌酶异常,左心室射血分数异常,BNP、NT-proBNP异常……

他心急如焚地去捡其他的单子,一页一页地往后翻。随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倒映在眼底,他翻阅的动作越来越快,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难看。

异常、异常、异常……全是异常!

“你……”任时休沉默了良久,才徐徐吐出一行浊气,“到底在干什么……”

他的脸色漾过一阵黑一阵白,仿佛质问这一句话就已抽干了浑身气力。

如果不是余见自己没把身体当一回事,指标又怎么会糟成这样。

余见也没想到自己这一个月失眠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可他怎么也控制不住那天在咨询室的一双璧人,在脑海里反复上演互相表白的戏码。

他垂下鸦羽般的眼睫,如实道:“我睡不着……”

“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任时休英眉紧锁,嘴唇颤抖,这会才突然回过味来——余见是个濒死之人。

余见没来得及回答,任父忽然拉过他的手坐下,示意他平复情绪,“我再给你号个脉,不要动气。”

任时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万千思绪就在这个动作中收进心底。

任父粗糙而布满皱纹的指节搭上余见白嫩修长的手腕,宛如一节枯枝和新叶交织在一起。

窗外夜景绚烂的霓虹光照射在玻璃上,在惨白的色调里流转出星辰般的斑驳。

诊断过程漫长,任父先是疑惑地瞧了一眼病床上的余见,又半信半疑地望了望自家不成器的好大儿,继而露出一个“岂有此理”的表情来,眉头的结拧得更死了。

都说不怕西医笑嘻嘻,就怕中医眉眼低,更何况还是资历深厚的老中医,任时休就算再害怕出声打扰,这会也不得不开口了:“爸,余见究竟是怎么了。”

听到儿子白痴一样的发问,任父不悦地挑起一边眉毛,“你觉得呢。”他松开食指和中指,用无名指将脉按了下去。

任时休看他按的是肾脉,脑子顿时闪过无数张郑雯雯搀扶余见的画面,眼珠子都快瞪掉下去,“爸,他该不会谈恋爱了吧。”

“谈恋爱的脉象顺滑欢快,你看他像吗?”任父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

这一来一回的,余见羞愧得想找个洞钻进去。

“肝肾郁结,是忧思过度啊。”任父收回手,若有所思地瞥了瞥自家好大儿,长吁短叹地起身去拿病历本,“先住几天院观察观察,等指标恢复正常了再说,视情况可能会动一次手术,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手术”两个字一出来,余见的心跳都慢了半拍,“啊?伯父,我不是不能动手术吗。”

任时休:“是啊,他心功能不全,手术风险太大了。”

任父在病历本上写写画画,钢笔尖和纸面磨出嗤嗤的响动,“虽然任时休是个不懂事的,但是他之前的调理还是起了作用,你的脉象强了不少,如果请国内顶尖的团队来做,风险会大大降低。”

余见下意识就想拒绝。

顶尖团队的一台手术不是个小数目,他欠不起这个情。

谁知任时休立马乐开了花,没等余见说不,他抢先道:“真的吗!您真的要帮忙吗!”

任父没有正面回答,合上病历本,撕下一页诊单递给任时休,“去拿给急诊药房,让他们把这些备上。”

“好!”任时休喜滋滋地接过单子出了门。

待人一走,余见就诚惶诚恐地道:“伯父!您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手术的事……”他捏着床单,指甲抠出了错综复杂的褶皱,似乎是在组织语言,“您的情,我还不起。”

“我是帮你……”任父的目光沉重,含着许多余见看不懂的情绪,像是在惋惜,又像是在自责。末了,才语重心长地道,“同时也是帮我儿子。”

余见纳闷了,“什么意思。”

可接下去任父的一番话,近乎是断了他所有念想,即便他再怎么预想,再怎么自欺欺人,真等到答案分明的刹那间,却格外不是滋味。

“你见到阮墨了吧。”

“……”余见闻言一愣,“您怎么知道……”

“我儿子的事,怎么瞒得过我。”任父苦笑道,“阮墨在三年前患上重度抑郁症,这三年来,她自杀不下十次,你见她的时候,她是不是总是穿着长袖,就算是裙子,也是长袖裙。”

余见回忆了一会,点点头。

“她的胳膊上全是刀割的疤痕,其实我知道,她的病是心病。”任父的笑意逐渐凝固,“我当年以为把他们分开,时间会冲淡一切,可是事实告诉我错了,小休会一直耿耿于怀,甚至无意识重复当时的‘过错’,他的未来也会为此买单。”

停顿片刻,他望向余见,“而你,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余见只觉得全身就像被泼了一瓢冰水那么凉,错愕得说不出半个字。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任时休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执着,却偏偏连本人都不明白,就包括树下的那句“让我帮你,让我救你”,都是怨恨曾经的自己没能救下那个小女孩而产生的心理创伤。

阮墨说得对,他们的确相像。

相像到让人厌烦……

任父后仰靠上椅背,舒出一口长气,“早在高三小休就被诊断出偏执型人格障碍,我让林洪别说出去,人有时候就是吊着一口气,一旦这口气戳破了,病也就无力回天了,现在我还能挽回,我还能干预……”

不知道为什么余见听到这话觉得很不舒服,有种想吐的冲动。

“你看到他戴的眼镜了吧。”任父话峰一转。

余见顺着他的话道:“嗯,他之前从不戴眼镜。”

任父的语调波澜不惊,瞳孔中的悲伤却源源不断地溢出来,“他那是犯病了。”

“……”余见又是一阵哑然,从刚才到现在,他的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一样酣畅淋漓。

任父窝在椅子里,显得人有些颓废,“他不是近视,犯了病才会视野模糊,他不知道。”

说了这么久,他貌似是累了,闭眼揉了揉眉心,然后抬起松弛的眼皮,露出一对浑浊的眸子,定睛看了余见好一会。

余见没有反应。

须臾间,任父挪开视线,起身道:“小休快来了,我在候诊室,有什么事按呼叫器。”说完他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

然而人前脚刚走,后脚任时休就提着药进来了。

一进来就看到余见心不在焉地坐着,眼神放空,不知道在看哪里。

任时休回头瞅了瞅走廊,“我爸跟你说什么了。”

余见宛如一只发条失灵的机器人转动脑袋,嘴巴张开了,却没发出一个音节,刚才的对话显然让他的CPU过载了。

你爸说你有精神病。

总不能这么说吧。

好在任时休没有深究,反手关上门扉,接来热水,又帮他把药分整齐。

可仅仅是这么一小会的时间,任时休的手机响了不下三次,第四次的时候余见喝下最后一口水,把杯子放桌上,“接吧。”

两人如同心照不宣那样,余见躺下装睡,戴上了耳机,虽然耳机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任时休掏出手机,“那你等我一会。”默默地走了出去。

一刻钟后,任时休再回来发现余见已经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替他摘下耳机,把被褥扯好,随后蹲在床边,望着他安睡的模样发呆。

余见睡着的样子很美,美到无关性别,无关身份,无关你我。

只是单纯的,想多看一会……

任时休伸出手,像之前在海边那样点了点他的鼻尖,“我说我喜欢阮墨,不是的……我对她没有那种心思,三年前没有,三年后也没有……”

余见的皮肤很嫩,摸着手感不错。

任时休却不敢多碰,不多时就收了回来,转而趴在床边观摩他眉眼的形状,贪婪地将他精致的五官刻在心底,“我为什么要跟一个睡着的人解释这么多,我也是疯了……”

“等我处理好阮墨的事,再告诉你吧,其实我,我一直都……”任时休生怕把人吵醒,话音小到几不可闻,就像说给自己听的一样。

“一直都,喜欢你。”

·

“刷”的一声,任时休拉上门,消失在医院走廊。

然而他刚退身的功夫,病房里响起心电监护仪的声音。

“滴”、“滴滴”、“滴滴滴”——

病人余见,心率过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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