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联考成绩公布那天，成风在画室门口站了很久。寒风卷着枯叶打在他单薄的校服上，他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分数，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一百四十二分，距离合格线还差三十三分。

"喂，发什么呆呢？"林小满从背后拍他肩膀，鼻尖冻得通红，"我过了！虽然分数不高，但好歹能报省内的学校。"她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是一百八十三分的成绩。

成风把手机锁屏塞进口袋，扯出个笑容："恭喜啊。"声音哑得像是砂纸打磨过。小满突然不说话了，她太了解他，伸手去摸他口袋："给我看看。"

"别看了。"成风往后退了一步，画板撞在墙上发出闷响。小满的手僵在半空，睫毛飞快地眨了几下："那...我们去吃火锅吧？就校门口那家，你上次说想吃的。"

成风看着女友强装轻松的表情，胸口像被钝器击中。他们从高二就在一起，小满陪他逃课写生，给他当人体模特，在他画不出东西时安静地坐在画室角落折纸星星。现在那些星星还挂在他床头，在夜风里轻轻碰撞，像一场永远不会到来的雪。

"我可能要复读。"成风说。

小满摇摇头，从书包里掏出一叠资料："我查过了，你可以走单招。三月报名，四月考试，比高考简单多了。"她翻开彩页指着某个专业，"这个河南测绘，在郑州，离我家就两站地铁。"

成风盯着宣传册上笑容灿烂的大学生，突然觉得无比疲倦。他知道小满在努力给他找退路，就像过去两年里每次他考试失利时那样。但这次不一样，他清楚自己根本不是学美术的料，那些素描课上的橡皮屑，色彩课上的废颜料，还有永远画不准的人体比例，都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我想想吧。"成风最终说。

二月底，成风还是去了那所单招培训机构。报名处挤满了和他一样走投无路的学生，空气里弥漫着廉价打印纸和焦虑的味道。他选了测绘专业，纯粹因为招生简章上说就业率98%。

第一节英语课在顶楼的临时教室。成风迟到了，推门时粉笔灰簌簌落下，讲台上的女老师转过身来。她穿着浅灰色高领毛衣，马尾辫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看起来不比他们大多少。

"新同学？"她示意成风坐下，"我是Rain，接下来三个月负责你们的英语。"

成风低着头往后排走，听见有人窃笑："又是艺考落榜的。"他的画板撞到桌角，发出刺耳的摩擦声。Rain轻轻敲了敲黑板："继续看第三题，这个定语从句..."

下课铃响时成风才发现自己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正盯着笔记本上的涂鸦发呆，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柑橘香。Rain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后面，手指点在他乱七八糟的笔记上："能听懂吗？"

成风触电般合上本子。那上面全是重复的"失败者"和扭曲的人脸。

"有点快。"他实话实说。

Rain笑了，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放学后可以来办公室，我给你补补基础。"她起身时发梢扫过成风手背，像一片羽毛。

成风没去。那天晚上他和小满视频，女友在屏幕那头展示新买的画材："我给你也准备了一套，等你单招结束就能用。"成风盯着她手腕上那条他送的编织手链，突然说："我今天遇见个老师，长得特别像你表姐。"

"哪个老师？"

"教英语的，叫Rain。"

小满歪着头想了想："没听说过。不过你别老盯着女老师看啊。"她笑着警告，眼睛弯成月牙。成风也跟着笑，心里某个角落却轻轻颤了一下。

变化发生在三月中旬。成风和后排男生因为充电宝打了起来，对方骂他"落榜的废物"，他抄起保温杯砸在对方肩上。动静惊动了教务处，Rain赶来时成风正被主任训得抬不起头。

"我带他们回去处理。"Rain的声音很平静。成风跟着她穿过长长的走廊，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们脚下投出菱形的光斑。

"受伤了吗？"在空教室里，Rain递给他一张湿巾。成风这才发现指关节擦破了皮，血迹已经凝固。他摇摇头，听见对方叹气："以后这种事直接找我，别闹到教务处。"

成风想说不是他的错，却看见Rain从包里拿出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他手上。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涂着透明的护甲油，指尖有粉笔灰的味道。

"谢谢。"成风嗓子发紧。

第二天，那个打架的男生在班里炫耀，说Rain请他吃了食堂小炒。"我们聊了一下午，"男生得意地晃着手机，"她还答应下次带我去教师阅览室。"

成风盯着课本，胃里翻涌着酸涩的情绪。放学后他去了校门口的奶茶店，买了杯热的芋泥**。他知道Rain喜欢这个口味——上周课间她喝的就是这个。

办公室只剩Rain一人。看见成风，她明显愣了一下。

"给你的。"成风把奶茶放在她面前，热气在冷空气中凝结成白雾。Rain的睫毛上沾了点水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贿赂老师？"她笑着戳开塑封。

成风也笑了："赔礼道歉。"他注意到Rain桌上摊着的是他的入学测试卷，满卷子的红叉像伤口。

那之后成了习惯。每天早上成风都会带两份早餐，一份给自己，一份放在Rain办公桌上。有时候是包子，有时候是饭团，总配一杯加双份糖的豆浆。Rain会在批改过的作业本里夹小纸条："今天课间来拿巧克力"或者"放学等我十分钟"。

四月初的某个深夜，成风手机震动起来。Rain发来一张照片，是办公桌上摊开的英语教材，旁边摆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

——备课到这么晚？成风回复。

——睡不着。你也没睡？

——在画东西。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停了又继续，反复几次。最终发来的是一段语音。成风插上耳机，Rain的声音带着轻微的电流声钻进耳朵："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总给我带早餐。"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敲打着成风卧室的窗玻璃。他想起每天早上Rain接过早餐时微红的耳尖，想起她改作业时咬笔杆的小动作，想起上周她弯腰捡掉落的钢笔时，后颈露出的一小块白皙皮肤。

——明天想吃什么？成风打字，——我给你带城东那家生煎。

——太远了。

——值得。

发完这条，成风才看到床头小满的照片。女友穿着他们第一次约会时的红裙子，在阳光下笑得灿烂。他熄灭屏幕，把脸埋进枕头里。

单招考试前两周，Rain送了他一个毛绒玩偶。"压力大的时候可以捏它。"她说着示范了一下，玩偶发出滑稽的叫声。成风注意到她手腕上戴了条新手链，银色的，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我也有东西给你。"成风从书包里掏出平板，调出一张手绘图——是Rain的Q版头像，背景是星空。"当手机壁纸吧，"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保证没人用同款。"

Rain接过平板时指尖微微发抖。她设成壁纸后拍了张照片发给成风：「独一无二」

考试前最后一周，成风开始找各种理由留在学校。名义上是补习英语，实际上他们更多时间在聊天。Rain说起她大学的糗事，成风讲他和小满的第一次约会。很奇怪，明明是最不该提的话题，却在深夜的办公室里变得无比自然。

"你女朋友知道你给我画壁纸吗？"某个晚上Rain突然问。办公室里只剩他们两人，空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成风摇摇头："她最近在冲刺文化课。"

Rain转着手中的笔："明天还来吗？"

"来。"

"给我带校门口那家凉皮吧，多放辣。"

成风看着她被辣得通红的嘴唇，突然很想吻她。这个念头来得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不得不借口去洗手间，在隔间里用冷水冲了半天脸。

雨来得毫无预兆。成风刚接到Rain的电话，说她在校门口等他，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他冒雨跑过去时，看见Rain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衫，抱着手臂在屋檐下发抖。

"怎么不带伞？"成风脱下外套想给她披上。

Rain摇摇头："办公室的伞都被借走了。"她的头发已经半湿，贴在脸颊上，睫毛挂着水珠。成风突然想起小满总会在书包里备两把折叠伞，一把粉色一把蓝色。

他们最终冒雨跑到最近的银行门口躲雨。Rain的衬衫湿透了，隐约透出肌肤的轮廓。成风别开眼，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还去吃烧烤吗？"他问。

Rain拧着衣角的水，突然笑了："去啊，都约好了。"

烧烤摊的塑料棚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成风点了两瓶啤酒，Rain没有阻止。起初他们还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聊着考试和复习。第三杯下肚后，Rain的脸颊泛起红晕，她托着下巴看成风："你知道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什么时候吗？"

成风摇头，啤酒泡沫沾在他唇边。

"是你在画室窗边发呆的样子。"Rain用指尖轻轻抹掉他唇上的泡沫，"阳光照在你侧脸上，像幅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

成风抓住她的手腕，两人都愣住了。塑料棚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远，耳边只剩下彼此的呼吸。Rain的眼睛在霓虹灯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虚幻的紫色。

"你送我回去吧。"她轻声说，却没有抽回手。

成风叫了辆出租车。后座上，Rain的头靠在他肩上，发间飘来淡淡的洗发水香气。成风僵着身子，想起去年冬天小满也是这样靠着他，在从滑雪场回来的大巴上。

"前面地铁站停。"Rain突然对司机说。下车时她踉跄了一下，成风连忙扶住她。雨已经小了，路灯在水洼里投下摇曳的光影。

"就送到这儿吧。"Rain转身面对成风。她的嘴唇在灯光下泛着水光，像颗熟透的樱桃。成风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踮起脚亲了他一下。

"去吧，我的小男朋友。"Rain后退两步，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后天好好考试。"

成风站在原地，看着她跑进地铁站。唇上残留的触感灼烧着他，一半是罪恶，一半是隐秘的欢愉。

单招考试那天，成风一觉醒来发现手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Rain的。他回拨过去，对方几乎是立刻接了起来。

"题型我打听到了！"Rain的声音又急又快，"B卷可能会考言语理解，你快看看资料！"

成风愣住了："你怎么..."

"别管这些，专心复习。"Rain打断他，"晚上我给你打电话。"

挂断电话，成风看见小满发来的信息：「加油，考完带你去吃日料」。他盯着屏幕，胃里泛起一阵酸涩。小满不知道他昨晚和Rain视频到凌晨两点，对方穿着睡裙给他讲重点题型的样子。

考试结束后的周末，成风在家补觉。手机震动惊醒了他，是小满的视频通话。他迷迷糊糊接起来，却看见女友通红的眼睛。

"你和Rain怎么回事？"小满的声音在发抖。

成风瞬间清醒："什么？"

"别装了！"小满把手机转向另一个屏幕，上面是成风的抖音私信界面。最新一条是Rain发来的自拍，背景明显是她的卧室，穿着睡衣的她对着镜头比耶，配文是「想你了」。

成风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记得这条消息，当时Rain说发错了，立刻撤回了。他没想到会被小满看见。

"我可以解释..."他徒劳地说。

"解释什么？解释你怎么一边跟我说晚安，一边叫她宝贝？"小满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这种平静比怒吼更可怕，"三年，成风，我们在一起三年。"

视频突然挂断。成风再打过去，已经被拉黑。他机械地翻着聊天记录，才发现自己给Rain发的那些暧昧表情包，那些深夜的语音通话，那些"只告诉你一个人"的小秘密。

手机又响了，是Rain。成风麻木地接起来，听到的是压抑的抽泣。

"你女朋友骂我..."Rain的声音带着鼻音，"她凭什么那样说我？我们明明..."

"你看到私信了？"成风打断她。

"她直接@我发的！说什么勾引学生的贱人..."Rain的哭声突然放大，"成风，我好难受..."

成风握着手机，感到一阵荒谬的割裂感。一小时前他还沉浸在考试结束的轻松里，现在却同时伤害了两个最重要的女孩。小满愤怒的眼神和Rain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像两把钝刀来回切割着他的神经。

"我先和她谈谈。"他最终说。

"你站哪边？"Rain突然问，声音尖锐起来，"成风，你选她还是选我？"

这个问题像一盆冰水浇醒了成风。他想起小满陪他通宵画画的样子，想起她省下零花钱给他买画具的样子，想起联考失利那天她红着眼睛说"没关系"的样子。而Rain...Rain给了他什么？刺激？新鲜感？被特别关注的虚荣？

"我们不该这样的。"成风听见自己说，"你是老师，我是学生。"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冷笑："懦夫。"Rain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的日子像场荒诞剧。小满拒绝见面，只在短信里说需要时间冷静。Rain不再回复任何消息，上课时也刻意避开成风的目光。那个曾经对他笑眼盈盈的老师，现在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团碍事的垃圾。

八月底，录取通知书到了。成风考上了郑州那所学校，和小满曾经说过的一模一样。他把通知书拍照发给小满，附上一句：「还记得你说要带我吃遍郑州吗？」

三小时后，小满回复：「恭喜」。就这两个字，却让成风眼眶发热。他翻出抽屉里那罐纸星星——小满折给他的365颗，一天一颗。最底下压着一张纸条，是他去年生日时小满写的：「成风同学，要一直一起看星空啊。」

成风把纸条贴在胸口，第一次为这段荒唐的插曲感到彻骨的羞愧。他打开微信，删除了和Rain的所有聊天记录。最后一条是对方三天前发的：「你会后悔的。」

也许吧，成风想。但比起后悔，他更害怕失去那个愿意陪他看星空的女孩。

毕业典礼那天，成风在礼堂后排看见了Rain。她穿着浅蓝色连衣裙，正在和其他老师交谈。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照在她身上，美得像幅水彩画。成风想起那个雨夜，想起她嘴唇的温度，想起她说"我的小男朋友"时上扬的尾音。

然后他看见了小满。女友站在班级队伍里，瘦了一圈，马尾辫还是高高扎起。当校长念到成风的名字时，他看见小满下意识地抬头，嘴唇动了动，像是在默念他的名字。

散场时，成风穿过人群走向小满。Rain就在不远处，目光如芒在背。小满看见他，转身要走。

"对不起。"成风抓住她的手腕，声音哽咽，"真的对不起。"

小满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成风看见她肩膀在微微发抖。

"我买了去郑州的车票。"他轻声说，"两张。"

阳光炽烈，树影婆娑。远处传来毕业生的欢笑和相机快门声。成风屏住呼吸，等待着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原谅。

小满慢慢转过身来，眼睛红得像兔子。她没说话，只是伸出小拇指。成风颤抖着勾住它，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在他们身后，Rain抱着一叠毕业证书走过，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