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书颖这天依旧来得很早。车里抱出的一大捧白色花束，是她天还没亮就跑到花卉市场亲手挑的，又亲手精心包装好。
这个时间墓园里基本没人，幽静的林子里传来鸟儿的啾鸣。她走到树下的墓碑前，拂开几片落叶，郑重地把花束放了上去。
“没能常来看你，抱歉啊。”高书颖低声说，“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君鸿。”
“之前擅自替你做了一些决定，你应该已经看到了吧。不算圆满，但好歹是做到了一部分，你也能安心了吧，我真的尽力啦……”
喃喃低语到最后，竟隐约透露出一丝柔软温和的味道，与平时的高书颖很不一样。
其实她没有那么多话要说，只是待在这里能感受到一些非同寻常的平静。以前和姚君鸿待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们会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互不打扰，却又因为知道有对方的存在而感到安心。
不过姚君鸿离开已经两年多，她也从一开始的无法接受到如今逐渐释怀。时间如水流逝，人总是要向前看，向前走。
“明天我来不了，之后可能没时间经常来，所以今天特别挑了一束这么大的花给你……”
“你打算去哪里？”
突然冒出来的声音扎扎实实吓了高书颖一跳。在她慌乱地左顾右盼时，姚君烈从大树后背的阴影处走出来，一步步走到她跟前。
姚君烈看了一眼地上的花，又看向她：“所以，去年我哥生日那天的花是你送？他祭日那天你、我、我妈来这里看到的那束花，也是你提前一天送的？”
高书颖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否认，姚君烈自嘲地笑了一声。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实呢，自己到底是被什么蒙蔽了双眼？
“你和我爸签协议，表面上说是来帮他，帮鸿烈，其实都是为了我哥对吗？”姚君烈又上前两步，“你宁愿忍受所有人的猜忌，宁愿忍受我妈的嘲讽排挤，宁愿忍受我这种人拖后腿，也全都是为了我哥对吗？”
“我……”
“我哥当初，到底给了你什么，才能让你这么，这么……”
高书颖后撤一步，用手抵住了姚君烈的肩膀，阻止他的靠近。但姚君烈正是情绪起伏激荡的时候，身高力气都比高书颖高出太多，她被推着倒退好几步。
“你们是不是情侣？你一定爱惨了他吧？你为了他可以做到哪一步？你……”
高书颖终于忍无可忍地敲了姚君烈的额头一下，冷声呵斥他：“越说越离谱！几天不见一点分寸都没有了吗？！”
“你，你为了他，你还打我？！”
姚君烈被敲愣了，高书颖这一下没留劲儿，他捂着发红的额头，眼睛里全是不可思议。之前再怎么不合，争执，甚至挑衅，高书颖也从来没有动过手。他内心的不平衡瞬间爆发，无数的委屈涌上来，顶得他鼻尖酸涩。
“你们一个个全都是这样，永远都只记得他，谁都不在意我，什么都瞒着我。”他带着哭腔控诉道，“我妈骂我窝囊废，比不上我哥，你是不是也这么想过？你可怜我才让我当你的助理对吗？才分配项目让我去做？才骗他们我有当老板的能力……”
没等他说完，高书颖在他没捂住的另半边额头上再次重重一敲。这下力气更大，姚君烈疼得嗷了一声，话也说不下去了。
“不到两周前的股东大会，你才被投票投成鸿烈代理董事长。我能骗你爸，能骗公司上下，我还能骗客户骗股东？你妈找关系，拉人站队，还能拿刀逼着人家投票？
“一切不过是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对自己伤害最小，对利益最大化的结果。而你就是最恰到好处的那个结果，这都想不明白？”
高书颖在今天以前，实在不知道，愤怒会让一个人失去理智和判断，完全任凭情绪掌控自己的言行举止到什么地步，姚君烈真是让她大开眼界。再不阻止，他可能要自我怀疑、自我批判到自己的出生都是多余的了。
而显然姚君烈已经走进了死胡同，一点也听不进去她的意思，就那么倔强地看着她，控诉她的偏心和虚伪，眼神都要碎了。
高书颖最终败下阵来，叹了口气：“你把一切都想得太复杂了。”
“我哪里说错了？！你解释啊！”
“那好，我就说这一次。”高书颖看了一眼姚君鸿的墓碑，“我出去读书以后，和君鸿是没有联系的，直到后来我在学校得到了国际交换生的名额，才意外跟他重逢。”
他乡遇故知，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那一刻的惊喜是言语无法形容的。姚君鸿非常高兴，高书颖也被他的热情感染，两人同在异国很快就恢复了小时候的亲密无间。
“君鸿是真的很优秀，我说的不光是学业和成绩。他的理想、抱负，他的胸襟、眼光，他坚持的一些东西，都很让人敬佩。”
高书颖蹲下来，抚摸着墓碑上的字：“鸿烈是他最放不下的牵挂，于他而言，鸿烈不仅是姚总个人的心血，还是他实现自我的目标所在，更是你们整个姚家幸福和希望的寄托。所以即使身在万里之外，他也时刻在关注着鸿烈，关注姚总，乔夫人，还有你。他说，只要鸿烈一直好好的，他最在意、最爱的你们，就永远不会走散。说真的，我很羡慕。”
高书颖看着姚君烈耷拉下去的头，情绪也有莫名的波动。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是充满憧憬的，他曾经为鸿烈、为你们，规划了美好的未来，”高书颖语气重了一些，“但是命运却剥夺了他的未来。”
“鸿烈随着他的离开而飘摇不定，这绝不是他想看到的。所以我才擅自做了决定，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保住鸿烈，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留存在世界上唯一的念想，就这样破灭。”
姚君烈沉默了很久，这些缘由他早就想通了，他只是想从高书颖这里得到更多的一些真相和肯定，来确认自己。
“所以你是为了哥哥，才帮我的吗？”他小声问，“百味园包装罐的事我也查过了，根本就不是你的错，弄错参数的是曹总那边……你故意不公布真相，就是为了让股东们在投票的时候偏向我，对不对？你怕我失败，你觉得我废物，对不对？”
“不对。”
“你……”
高书颖冷静地看着他：“调查结果是股东会之后才出来的，我个人能够确定错不在我，但是无凭无据说出来又有谁会信呢？这件事对投票影响不大，我也没有故意让着你。”
姚君烈再问不出其他话，整个人蔫哒哒缩成一团，肩膀都塌了下去，刘海还沾着露水湿漉漉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蹲在这里守株待兔了。
“君鸿以前总是跟我说你的消息，又考了高分、又拿了奖学金、又参加了什么比赛等等，你的事，他都知道。”
“我经常和哥哥发消息……”
“他对你的期待很高，很看重你，从来没觉得你拖后腿，别妄自菲薄。我也一样……”高书颖低头挽了挽被风吹乱的发丝，“他走了以后，你就是鸿烈唯一的脊梁，知道吗？别让我们失望。”
姚君烈隐忍的眼泪终于滴落，有一种沉重的心绪稳稳落地，又有一种轻盈的情感上升漂浮。他控制不住自己走上前，用力将高书颖抱住，脸埋在她的肩膀上，不停点头答应。
“再给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姚君烈哽咽着问。
都名正言顺当上代理董事长了，可不就是最好的证明自己的机会吗？自己都已经离职了，有什么给不给的？虽然疑惑他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但不习惯肢体接触的高书颖被弄得有点慌乱，稀里糊涂地就应了。
待情绪平复了一些，姚君烈终于松开了高书颖，转而紧握着她的手，还不忘偷偷抹掉残留的泪痕。高书颖也假装没看见，示意他放开自己，却被忽视。
“你要去哪里？真的不能留在鸿烈吗？”
“我在国外还有工作需要处理，鸿烈现在的情况已经缓和了不少，暂时也不需要我了。”
“没有这回事！”姚君烈着急地否定她，“鸿烈永远都需要高总，高总是鸿烈的再世恩人！”
高书颖被他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只能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小姚总笼络人的本事渐涨，奉承话张口就来都不用打草稿，确实是个人才。
“行了别贫了，我事情都解释清楚了吗？你还发脾气骂自己吗？”
“我没有，明明就是大家都看不起我……”
姚君烈可怜巴巴的样子，让高书颖想起了乔百冰，贬低自己儿子究竟给她带来了什么心理上的愉悦感？她未来肯定还会作妖，姚君烈又不懂反抗，估计还会吃亏。想想都闹心。高书颖不禁对姚君烈起了一丝怜悯，摊上这样一个母亲，也是难为他了。
“你好好保重，我得走了，晚点的飞机。”
“今天就走？！”
“嗯，不能拖了，那边的事情挺急的。”高书颖点头，“你好好陪一会儿君鸿吧，我以后再来看他。”
“那能不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和我哥，是不是……不对不对，你是不是喜欢我哥？”
喜欢？这个词挺陌生的，高书颖想了想，和君鸿待在一起很舒服，他的脾气性格也很好，他是一个很轻易就能让人崇拜和喜爱的人，但……喜欢？是指那种喜欢？爱情吗？高书颖其实并不太明白，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能平静地摊手耸肩，告诉姚君烈自己没有答案。
“你会，回来吧？”姚君烈问得小心翼翼。
这问题问得真多余啊，高书颖不是很理解他的脑回路，只当他是小说影视剧看太多，脑补太多了：“当然。”
从墓园转弯出去的时候，高书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姚君烈站在姚君鸿的墓前没有离开，就这么站着，一直目送自己离开。不知怎么地，他的委屈落在高书颖眼里好像化为有形的样子，像一只被雨淋湿的狗狗，怀着期待又害怕拒绝。
真像啊。她感觉心忽然一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