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母亲

如此过了十来天。容钰正是年轻旺足的时候,吃喝一跟上元气就恢复过来,伤口也收了,偶尔还能下床走走。他一有精神,满屋子人都喜悦,临渊就在树下钉了个大秋千,铺了厚厚的被褥让他坐那里晒太阳。这天他在外头睡了大半个下午,晚饭破天荒地连吃了两个狮子头还要再吃,莫五娘就连忙捂了盘子塞给他一碗汤,笑道:“荤腥吃太多不好克化,殿下.体虚,养养再吃。”

她说完把盘里狮子头分给临渊和孟章,孟章低头就咬了一口,把盘子里一个狮子头啃掉一半,又滋溜滋溜喝酒。他自打进了这个院子就天天喝酒,成日醉醺醺地歪在墙根下晒太阳,胡子不刮,半脑袋白发都乱蓬着,像个落魄的流浪汉。容钰越看越闹心,等孟章喝完还要倒,他就把杯子一捂,怒道:“不准再喝了!”

孟章呆了呆,反问:“殿下,老臣不喝酒,还能干啥?”

容钰冷冷道:“你是我的亲兵统领,主家受伤,要你在身边护持几天,有什么不对?我又不是要把你关这里一辈子!”

孟章见翎殿下误会了,就苦笑了一下,低声解释:“殿下想多了,不是因为随侍殿下才喝酒,臣老了,又伤了腿,这辈子就这样了,喝点酒打发时间,以前在都尉府的时候,也常喝的。臣办差不利,要不是殿下顾怜,这会儿已经在都尉府大牢里了,也吃不到这么好的红烧狮子头。”

他说着,又夹了块狮子头塞嘴里,大丸子肉嫩皮酥,一咬满口汁,吃得他说不出话来,就只是对着五娘挥筷子。容钰皱眉问:“你的腿好了吗?医官不是说要多抻多走吗?从来都不见你练!”

孟章一摇头,容钰还捂着酒杯,他就起身绕过容钰捞起酒坛子,一手夹走了盘子里最后一块狮子头,起身叹道:“老啦,没用啦,瘸着吧。”

他一瘸一拐走出了屋,仰脖刚灌下一口酒,突然听得外头人声嘈杂,掌事女官进来匆匆一躬身,轻声道:“殿下,明坤宮驾临。”

明坤宫是皇贵妃的居所,后妃出宫不欲张扬,便以宫室代称。容钰自打受伤,便是母亲的掌殿女官来日日探望,没想到现在亲自来了。容钰吓了一跳,探头一看外间已经清场,叫人再出去已经来不及。连忙连拉带拽把五娘,孟章和临渊都塞到床后头,低声说:“别出声藏着!我母亲最讲位份尊卑,要是被她瞧见你们在我屋子里头吃饭,少不了一场麻烦事。”

莫五娘见容钰脸上血色尽褪,显见是这几下动作急了,连忙叮嘱:“殿下披件衣服再出去,外间有风。”

她话还没说完,容钰已经转头迎了出去。屋子房门未关,几个人忍不住好奇,便隔着屏风上半透的镂空花纹去偷看容钰母亲的模样,只见外间明亮,一位宫装女子缓步踏上台阶,看着四十多岁的年纪,肤色雪白,眉目间冰封霜凝,神色冷淡。她进了屋看也不看容钰一眼,径直往软榻上一坐,容钰便恭恭敬敬三拜行了大礼。

他才往地上一跪,屏风后面的三个人就面面相觑,惊讶得差点出声。宫里规矩大,见了主位都要行大礼,却也少有母子也如此生份的。莫五娘更是心疼,她密不透风地守着护着,怕的就是翎殿下伤后受寒,哪想到亲娘来了,竟然让人就这么往冰凉的地上跪。她揪着心肠看殿下行拜礼,好不容易三拜而毕,翎殿下还未等起身,明坤宫突然挥掌就是一个耳光,厉声道:“不知上进,自甘下流!你什么身份,西三坊是你能去的地方吗!”

容钰本来就虚弱,被母亲一巴掌打得身子晃了晃,后知后觉才想起来这是秋后算账,他犯了母亲的忌讳。他在西三坊里找妓.女,又被人刺伤是事实,这会儿无可辩白,只得努力跪端正了,低头道:“儿子知错了。”

明坤宫早就听了许多不堪的传言,这会儿见他承认,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把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活活打死。她手刚抬,内室里突然跑出个女子来,莽撞地一扑就护在了容钰身前,大叫道:“娘娘打不得!殿下身上还有伤啊!”

她贸然跑出来,把明坤宫吓了一跳。容钰立时沉下脸,把莫五娘往旁边一推,厉声道:“五娘退下!”

莫五娘从未听过翎殿下有这样严厉的语气,微一怔愣就知道自己僭越了,连忙伏地往后退。岂料她刚俯身就听见一个惊天动地的巴掌声,翎殿下被打得身子一歪,登时鼻血长流。她吓了个半死,只听得明坤宫气得声音都变了,咬牙切齿地问:“你往房里收女人?”

容钰捂着口鼻先不答话,还是厉声令莫五娘先出去。等莫五娘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他才胡乱擦干净了脸上血迹,小心翼翼地答:“儿子不敢,五娘是小舅舅的庶女。”

明坤宫长吸了一口气,冷冷道:“侍妾养下来的孩子,都能往你房里进,你还要不要点脸面?放着府里那么多女官不用,偏从外头找些低贱的女人服侍,你在莫家才呆了几天,就把莫家主那点本事都学会了?”

容钰不敢辩驳,又找不出什么理由解释,只好垂头丧气地认错:“儿子知错了。”

明坤宫余怒未消,冷冷道:“你也大了,道理应该听进去几分。一辈子光阴有限,你放到后宅女色上,就没功夫想家国天下。人都要求个上进洁净,你若怜惜心悦哪个女子,就给她机会施展才华,助她圆满成家,这才是帝国皇子的气度。像莫家主那样,把人收房里叫她成天献媚邀宠地琢磨你,辱她,也辱你。大丈夫顶天立地,成日地被一群侍妾围着,为了多给谁件首饰,多穿件好看衣裳吵嚷,什么志气都消磨干净了!你看看莫氏这么大一份家业,你舅舅才接手十来年就败得一干二净,还不够你警醒吗!”

容钰知道母亲向来看不上小舅舅,他不敢非议长辈,只得俯首帖耳答应。明坤宫怒火上头打了儿子两下,这会儿才觉出手上疼痛来,下意识捏紧了帕子,脸上却还绷着,冷冷道:“找地方坐。”

容钰答应了一声,掌殿女官就连忙上前扶容钰坐到软榻上,母子二人无言以对,过了半天明坤宫才开口,沉声道:“宫里给你选了个御影卫,我查过底细,人是可靠的。从今以后你就是有爵位有兵权的帝国亲王了,再做这种荒唐事,别怪我不管你!”

容钰顿时着急,忙道:“我不是说过我有影卫了吗,不用宫里给我挑!父皇说要给我安排影卫,又没说要安排谁,为什么我不能要自己中意的?詹事官不敢违抗父皇,母亲总得替我挡一下!”

明坤宫心头火又起,压抑着怒意冷冷道:“你干的那些事,别想瞒得过我!莫庆余不知轻重,送刀给你养也就罢了,你自己一点规矩不懂吗?御影卫出身不正,你这个亲王以后还讲什么威仪正统?不要再说胡话,你的影卫我已经带来了,等会儿叫他来拜见,你自己比比看,什么叫金封武者!”

容钰气得两眼发黑,冷冷道:“我不管金封不金封,我只要他一个,除了他,我不信别人!大哥二哥都能选自己中意的影卫,为什么我就得叫宫里安排?这不公平!”

明坤宫淡淡道:“世事如此,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等你长大了,求你二哥替你讨还吧。”

容钰大怒,质问:“母亲凡事都叫我去靠二哥,若二哥伤我辱我,要我性命,我又该去找谁?”

明坤宫寒声道:“他是君,你是臣。他若伤你,必是你错。这就是公平!”

容钰恨恨问:“若我是君,他是臣,母亲是不是就能公正待我?”

他话里带了锋芒,明坤宫一下子就听了出来,冷笑了一声道:“你如何成君?你大哥母族煊赫,你二哥有陛下撑腰辅政,你有什么?你外祖和二舅在的时候,莫氏属族十八家,盐有,铁矿也有,家族何等繁盛!莫家主接手才两年,他就敢拿武者去换蛐蛐,硬逼着人对一个教坊老鸨屈膝!现在属族表态只对莫氏嫡长效忠,你二舅已死,上哪里给他们找嫡长去?别想着打我的主意!我的人要跟我一辈子,没人陪你去争权夺利!”

她言语锐利,像是场劈头盖脸的侮辱。容钰气得满脸涨红,腾地起身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道:“我不靠任何人,我自己去拿!我有权征讨,我也有资格争权夺利!母亲记着,到时候给我公平!”

明坤宫眯起眼睛,为小儿子突然展现的进取心惊异了一小会儿,突然笑了,缓缓道:“傻孩子。你母亲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妃子,公平在陛下手里啊。”

明坤宫站起身来,轻轻拢好了宽大的裙裾。她天真懵懂的小儿子长大了,大得知道讨要权力和地位。可孩子还是傻,以为公平可以讨回来。她知道总有一天现实会给他血淋淋的教训,就像十六年前的自己,发现肚子里怀了孩子。不成器的小弟继承了家族,自己却只能做贵妃。就是这么不公平。她对这个孩子总是不大爱,也不大期待,可她也不愿意,看着他走不通的路。

她叹了口气,低声说:“人得认命。不是你的,就别争。”

裙裾悄无声息地滑下台阶,拖曳而过。外面恭候的侍卫见明坤宫出来,连忙让开道路,撩开了车辇的帘子。明坤宫听见低低的一声“母亲”,声音轻得像自语。她回过头,见到小儿子站得很远,对着她挥了挥手。在那个瞬间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意识到儿子将远赴战场,若有意外,今日就是母子私下里见的最后一面。

本来是惦记孩子伤势,想来看小儿子是否安康,结果却打了他。

明坤宫噙着泪水,不擦,也不遮掩。

因为知道黑暗中无人会发觉,所以软弱得肆无忌惮。

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却在车厢里悄无声息地哭湿了一条帕子。车帘微动,掌殿女官的叹息从外面传来:“要哭就当面哭,不然他怎么知道你心疼?”

明坤宫默默拭泪,低声道:“小孩不是疼大的,我一哭,折他的锐气。”

掌殿女官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轻声道:“绒球儿长这么大,还没出过皇城。西境危险,他想要谁在身边保护,就留谁吧,何必非让他不痛快。”

明坤宫答:“那个临渊,我查不出底细,实在不放心。安排一个知根知底的,是为了他好。”

帘子轻轻一晃,掌殿女官想进来,却又顿住了。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着说不出的感叹和忧伤:“盈姐姐也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了啊……为了他好。”

明坤宫含泪笑了,轻声说:“你还记不记得,绒球儿三四岁的时候,真是太难养了。”

掌殿女官悠悠道:“是啊,有一点不顺心就能闹好几天,认准的事就没有松口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回他为了和舒殿下一起出宫,居然藏到了马车底下,马车一跑,把他甩出去老远,吓得舒殿下从此再也不敢不带他。我那时候就想,有什么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子,真是一点不差样……”

马车吱嘎而响,拐上了回宫的长巷道。宫墙巍峨,在夜色中静默无声地遮挡了月光。车厢里暗了下来,掌殿女官的声音依旧清晰,絮絮讲着绒球儿小时候的好笑事。明坤宫仔细地听,她脸上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人家都说孩子是父母欠下的债,当年绒球儿一生下来,她就嫌烦扔给了掌殿女官,这笔债从来没还过。

十几年。利滚利到底欠下了多少啊。为什么只受点伤,出趟远门,就叫她呕心沥血,哭尽了眼泪。

明坤宫拿帕子捂住脸,慢慢咽下眼泪。临近宫门,她掀起车帘,把手中的湿帕子扔了出去。马车未停,可是她的人和心肠自动分离,她走了,她的心还留在儿子那里,哗啦啦四分五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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