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诫鞭

日子一晃又过去了十几天,容钰伤口愈合,行动渐渐无碍。等詹事府来报万事妥当,他便回了自己的府邸。他这一次不仅是封了爵位,同时也得了全境督护的兵权,可以协调各家兵马。等封爵和授权两场大典全部完成,都尉府便把全境督护将军的仪服和节杖送了过来。那节杖是一段九寸九分的乌木,龙首攒珠,以金丝勾嵌,节旄用了一色湛蓝的鸾鸟羽,光彩灿然,亮得耀眼。

这是国之礼器,平日都是奉在朝堂里的,如今近在眼前,几个人都满怀神圣,离得远远地观看。那翎羽绒丝分明,蓝中泛翠,五娘一见就爱上了,小心翼翼碰了碰,叹道:“真好看啊!又绿又蓝的!这要拿来做裙子,都不用染色,比什么翡翠宝石都亮眼!”

孟章“嘿”地一声乐了,说:“这叫鸾鸟羽,云中城的御贡。一只鸟,就那么几根长尾羽,想攒出条裙子来,怕不得把人家拔秃噜皮!”

五娘哈哈笑了起来,说:“我就瞎想想。要真有那么漂亮的裙子,我哪敢穿?摸摸就好啦!”

他们在一旁说笑,安平却不插话,只看着权杖上那个殷红的“翎”字出神。他怔了半天,抬头问容钰:“殿下,你知道‘翎’是什么意思吗?”

容钰瞥了一眼权杖,答:“鸟毛。”

安平摇摇头,低声说:“翎乃令羽。殿下长大后,必将统御天下,这就是翎字的含义。”

他少有的严肃认真,让容钰十分诧异,凝神看了他半晌,道:“我不想统御天下。我只想护住你们都好好活着。”

安平笑了笑,问:“我们,都有谁呢?”

容钰答:“我父皇,我娘,小舅舅,掌殿女官……很多很多人。”

安平说:“这些人已经不少了。有多大的恩赐,就需要多大的权力来实现,殿下的名单里每多添一个人,麾下就要多收一名武士。想保护的人越重要,你的武者就要越忠诚。现在殿下有这个能力吗?”

他循循善诱,却被容钰敏锐地听出了端倪,皱眉道:“我以为,你来,是为了实现我的意愿。”

安平抚肩肃然道:“我来,是为了实现殿下的荣光。”

容钰警惕起来:“你是哪家的?”

安平笑了一下,轻声提醒:“殿下,我已经抛弃家世,在您母亲面前发誓会永远效忠。只要在无赫殿用血洗掉了名姓,哪怕是最卑贱之人也可以为帝国护火,殿下怀疑我什么呢?”

容钰知道母亲向来严厉谨慎,安平若不可靠,绝不会放到自己身旁来。这样一提醒他便放下了提防,哼了一声道:“随便你。你不说,我也会知道。”

安平苦笑道:“我会说的。只是现在,请允许我保有最后一点秘密吧。”

容钰一点头,答:“那也请允许我保有最后一点自由吧。不要干涉我,你只要说‘是’就好。”

安平叹了一口气,低声答:“是。”

他们正说着话,外面突然通传说有人求见孟章,正在外头大礼而拜。孟章大惑不解,一瘸一拐地出去待客,没一会儿外面就吵了起来,只听得孟章一人的声音,似在争执,又像责骂,足足吵了大半个时辰,孟章又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满头热汗,一脸的气急败坏,哑声道:“殿下,我有两个家奴,想要跟我一起去江城。”

家奴随侍再正常不过,容钰没有放在心上,只点了点头,孟章便把人叫进来见礼。脚步沉重,书房的帘子一掀,先见着的是一人胸甲,肌肉虬结,像是一堵肉墙。门太小了,两人在门口站了站,便猫着腰,小心翼翼侧身而入,进来后腰身一挺,众人便齐齐一惊。只见这两人都穿着舒字军的服色,身材高大得不似常人,全身肌肉隆起,魁梧如山。更难得的是这两人身型相貌一模一样,开口声音一致,像是同一人发出:“小人大猫,二狗,拜见翎王殿下。”

他们二人如山崩般拜倒,把屋里众人震得直愣 ,临渊微微一惊,展臂就把容钰护在了自己身前。孟章见状忙开口解释:“殿下,他们俩从小就跟着我,都是老实孩子,没坏心。我头年回皇城,就把他俩一起安置到了舒字军,想叫小孩自己谋个前程,他们自己不争气,非要跟着走,老头子也没办法。”

他越说越生气,忍不住抬手照脑袋一人狠给了一巴掌。那两人垂眉顺目,挨了打却好像被挠痒痒,一动不动地任人发落。容钰满心惊异,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开口问:“双生子?”

孟章答:“是,殿下熟了就知道,好认得很!”

容钰皱眉问:“大猫二狗,这算什么名字?”

孟章答:“名贱好养。”

容钰就转了头,问那两人:“谁是大猫?”

一人抬头,一开口声若洪钟,答:“我是。”

他身材魁梧,满脸凶相,看着吓人,但开口却很和气。容钰放下了戒心,转头又问另一位:“你是二狗?这名字不好听。”

他点名问话,二狗却闷头不答,容钰便又叫了一声:“二狗?”

大猫拿手肘使劲撞了一下,那人猛然抬头,却是个瞠目结舌惊恐欲绝的模样,瞪着容钰像见了鬼,半天说不出话来。

孟章干笑了一声,说:“这孩子怕生人,等过几天就好了。”

容钰笑道:“确实好认,我现在就能分出来了。”

他见二狗不自在,便不再多问,只挥挥手让孟章把人带出去安置。这两人像两尊门神,走哪里都惹人注目,如今翎字军里人杂事多,孟章不放心把他俩扔军营里,索性安排两人做了容钰的车夫,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盯着。转眼间就是临行在即,都尉府划拨了五百名高阶武者,加上各家赠送的武者,医官,领路人百余先行出城,容钰自己只带了十几位侍卫和临渊安平等人后走。他把花脖子托付给了掌殿女官,又安排左衡留府调理一切杂务,左衡并无二话,只是在临行前夕私下求见,从怀里掏出个紫金藤的长盒来,往容钰面前一推:“殿下,这个是临渊的刀鞘。”

“临渊大人现在已是御影卫,属下话不多说,只有一句叮嘱,请殿下千万放在心上。刀无善恶,弑主只在一念之间,绝不能无鞘。”

他冷冷说完,转身就走,容钰莫名其妙,开了长盒,却见里头是把短鞭,沉沉实实,用牛皮缠裹了铜丝,捆扎得十分精美。容钰没养过死士,却在小舅舅那里见过许多,稍一顿就明白了这是诫鞭,不由十分难过。

他将短鞭弯折,缠在了自己手腕上,柔韧的感觉万分熟悉,让他想起那些一人独占的往事。箭雨中那条难解的腰带,原来就是这条诫鞭。临渊曾用来绑住双手,把自己护在怀抱里。如果他没有横插阻拦,临渊现在已在都尉府效力。他和孟章一起去江城,回来后就晋升成了翎字军的副领。做御影卫要牺牲自主权,他这样的出身,应该比谁都明白意味着什么,可他还是点了头,把诫鞭放进自己手中。两辈子,都愿意。

他呆呆出神,翻来覆去地卷弄着短鞭,直至听见脚步声才抬头,却见临渊正远远地站在门边,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

容钰问:“这是你的吧?”

临渊不回头,继续看着窗外,只是点了点下巴。

容钰看出了他的戒备,叹了口气问:“这个,对你来说很重要吧?不能克服一下吗?”

临渊不回答,只看了他一眼,说:“为什么不让左衡作执鞭人?不想让你来。”

容钰说:“你过来。”

临渊慢慢走过去,脊背上掠过了一阵不受控制的战栗。他不让自己看诫鞭,可他的全身每一处都紧绷着,警惕着,动用了全部的力量去感知容钰的手。畏惧和臣服深入骨髓,让他在看到诫鞭的那一刻就丧失了思考能力,脑袋里一片空白,只会僵硬地服从。他猜测翎皇子并不是要打他,可是侥幸通常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如果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突如其来的鞭挞会轻而易举地把他推进深渊。可悲的是即使清楚这些,他还是觉得这大概只是一场震慑,只是持鞭教训几句而已,因为翎皇子不该舍得。

教训几句就够了,再多,会让他怨恨。

他站到翎皇子面前,短促地吸了一口气,等待裁决降临。他眼角余光瞄到翎皇子抬手,以为快要挨打了,可却被翎皇子一下子搂到了怀里。拥抱像一个紧束的护甲,突然间给了他一种被保护的感觉,他低下头不明所以,却见翎皇子把软鞭卷到了自己的腰间,低声说:“还给你了,你要自己看好。”

临渊怔住了,却下意识地立即把短鞭紧握在手里,问:“真的?”

容钰说:“嗯。如果你不乐意,以后没有人能再伤害你。”

他一边说,一边回忆着那时候临渊的样子,把诫鞭系在临渊腰间,打了个简单的结。他想了想突然好奇,问:“你为什么要把鞭子系腰上?”

临渊莫名其妙地答:“你给我系的。”

容钰呆了呆:“是噢。那你自己收,会放在哪里?”

临渊想了想:“系腰上。因为很重要。”

容钰低下眼,叹了口气:“对啊。但是很多东西都比出身重要。希望有一天你能发现更重要的东西,然后亲手毁掉它。”

临渊摸着腰间诫鞭,感觉像把要害握在了自己手里。他十分高兴,主动坐在了容钰身边,离他很近,说:“给我一粒糖吧。”

他得了一块花生酥,在嘴里含着,低声问:“你会让人打我吗?”

容钰百无聊赖地在大盒子里挑糖,心不在焉地回答:“谁打你?我去把他手剁下来。”

临渊把“左衡打我”四个字咽了下去,只是说:“下次。下次有人打我,我一定告诉你。”

他说完歪着脑袋,忍不住蹭了蹭容钰肩膀:“我教你刀术。”

容钰感到了他的亲近,莫名觉得不好意思,便不看他,只点点头道:“嗯,要杀招。”

他们说定了要学杀招,临渊便去书房取了送容钰的小刀。那刀还没有手掌长,刀刃能拆下来作指间刃,也能藏护腕里随身携带。他出得门来,却正撞上孟章,老人往他腰间一扫便“嘿”了一声,道:“果然。”

临渊满怀警惕,皱眉看着他不说话。

孟章又一次感到了那丰沛又毫无目的的杀气。他冷笑着,哑声道:“当年在西境的时候,最怕见到你这种无主的刀。”

“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说翻脸就翻脸。明明说好了要投身军营,转头就杀了一屋子人。行事也没个章法,好坏全凭一时冲动。当年老夫曾通令全军,战场上遇到你这样的,不论敌我,直接剿杀。”

他语音平静,却激起了临渊的恶意,黑雾淡淡在眼底弥散,有那么一瞬间,想杀掉眼前人的冲动几乎占了上风。临渊狠狠一咽,吞掉了嘴里的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站住。”孟章在身后叫住了他,“你知道忍,就很好。但是也不能全靠忍。要内视自己的心流,像抓沙子一样,松松地握着。”

临渊站住了。他转过头来,皱眉看着老人问:“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

孟章摇摇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能知道呢。”

临渊一言不发,慢慢握紧了手里的小刀。人们的善意总是能吸引他,可也让他警惕。他等着孟章说下一句话,老人却不说了,一瘸一拐地和他擦肩而过。老人驼着背,头发都梳起来了,露出脖颈上粗糙的皮肤和皱纹。武者到了他这个年纪,应该都已经磨平了锋棱,杀意不显,光华内敛。可他未免也收敛得太多,失去了一个武者该有的挺拔和力量,像叶没有桨的船,任凭光阴把他带走。

临渊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心中微微一动,在后面叫他:“喂!”

孟章摇摇头,站住了脚:“太没礼貌了,要叫大人,或者叫官职。”

临渊说:“统领大人。”

孟章沉默许久,低声说:“刀都是没心的吧?我毁了那么多刀,可最后救我的,却是一把刀。你们在想什么呢,我也想知道。直到死,他也说不出来为什么要救我。”

“你不用防备我。我已发誓再不伤刀,十多年了,誓言没破过。”

老人有一双苍老的眼睛,平静温和,像马。临渊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你能教我吗?”

孟章反问:“你主人怎么说?”

临渊摸了摸腰上诫鞭,答:“他说要我自己毁掉刀鞘。”

孟章问:“你现在为什么不毁掉?”

临渊说:“刀不能无鞘。我没有其他东西能替代。”

孟章的唇角露出了微微一丝笑意:“我什么也不能教。有的东西,遇上方知有。自己悟吧。”

“但我可以帮你控制杀意。明心见性,是刀的根本。”

一轮寒光滑过临渊指尖。刀片锐利,接连挽出好几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花样,最后静静收进了掌心。

“好吧,”临渊说,“我不想哪天不小心杀掉他。谢谢你。”

孟章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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