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游佘推开大门的时候，叶少言就醒了。
他这才发觉自己正伏在案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有些失神。
庭院内，无人打理的池塘中漂浮着些许残叶，靠假山阴影那侧的水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青苔。
虽经历了岁月风雨，廊上雕花木窗依旧可以看到出昔日的精致，廊柱的漆面有些斑驳脱落，却依然稳固。
微风轻拂过池塘，月光洒下，波光粼粼的，偶尔照亮出那些散落在角落里的古旧石雕。
在夜里，或许会恍惚觉得它们是不是转了放心、动了动眼珠，从而被吓一大跳。
庭院更深处，有几株桂花树，尽管已经入冬，依然能闻到那淡淡的香气，一条小径在其间蜿蜒而过，石板已经被磨得光滑如镜。
等听到游佘踏上石板路的脚步声，他才回过神来，踢踢踏踏的，不知道在高兴些什么。
叶少言心里想着，将书桌上未卷起的竹简和摊开的书籍收拢到一起。
他走到窗前，透过窗棂的八角纹样，刚好能看见游佘点灯笼的背影。
那人踩了个脚凳，一手握着烛台，一手把檐角的灯笼取下，正忙活着。
“今晚点一盏就够了。”
叶少言等人挂好灯笼，踏踏实实踩在地上才出声道。
游佘闻言转过身，灯笼随着风摆动，光一块一块地照亮他的脸，挠了挠后脑勺，避开视线答了句好。
“等下过来一趟。”
叶少言伸手撤掉窗闩，闭了窗户，转身不看他那愣神的傻样。
叶少言净了手，走到一张供桌前，墙上只挂了一小块黑布，形状不太规则，不知道供的什么人。上次点的香早已燃尽，只余香灰沉积在香炉里。
他取了几支香，借供桌旁的香烛点燃，火光微弱地跳动着，随着轻轻的吹息，火焰逐渐熄灭，只剩下温和的香气，烟雾缓缓升腾，在空中盘旋。
叶少言听到游佘敲门的声音，依旧不慌不慢地掸了掸香灰，将香立在香炉里。
不等他回应，那人直接推门进来了。
“啊，我以为你没听到呢。”
游佘进门就见他立在那上香，有些尴尬，随即上前一步，探头往前看，
“这我要拜吗？”
叶少言表情一时间有些奇怪，垂眸看着香尖上那点火红的光，怎么尽问些傻问题。
“不用……”
“噢。”
叶少言抬脚往屋里走去，示意游佘跟上。
这间古宅很大，但两人的活动范围也就进门的前厅到这庭院这一小块，叶少言没收拾其他地方，游佘也没什么兴趣去探究其他地方。
这间房进门正对着便是那古怪的供桌，绕过屏风往里，全是各种各样的书架和柜子，摆放很不合理，很容易碰掉东西。游佘心里这样评价道
房间最里侧的三面，放着书桌、案几和矮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墙角摆放着几株翠绿的盆栽，是屋里唯一的亮色。
叶少言见游佘轻车熟路地在那桃花心木的榻上坐下，想到游佘小的时候，有些好笑——
那时游佘刚被他领回家，小孩子还有些本能性地既想亲近他，又有些防备。
不知道是在新环境有些不安，还是简单的认床，小游佘晚上在自己房里睡不着，却又不敢来吵叶少言，一直休息不好。
叶少言有天带他去喂鱼，他两眼一闭，直挺挺地差点栽进池塘里，幸好被叶少言及时拎住了领子。
后面叶少言便带着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但他房间没床，幸好小孩子就小小一只，他在一旁忙的时候，小游佘就裹着被子，蜷成一团在榻上睡。
……
“你们下晚自习是几点？”
游佘本趁着叶少言出神，在仔细研究墙上那只挂钟，会像电视那样，整点报时的时候会弹出一直鸟来吗？
“啊？哦，十点整。”
叶少言看着他收回了视线，挺直了背，在榻上坐得端正。
“我明天联系一下你们老师，后面几天就先不上晚自习了。”
叶少言端起茶壶给两人都倒上，接着说，
“这周七点半之后不要出门，四盏灯笼都得点上。”
这是他第一叮嘱得这么认真，游佘惊讶了一下，便问，
“你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吗？”
叶少言余光扫到墙角蠕动的阴影，转头看向游佘，露出个不太明显的笑，嘴角微微上扬，带动脸部柔和的线条，温柔又有些疏离。
“大人有大人的事情，回去睡觉吧，帮我把门带上。”
“那你后面几天在家吗？”
游佘将茶一饮而尽，有些被烫着，咧着嘴角嘶了一声，随后才站起身问道。
“不确定。”
游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朝叶少言道了声晚安，没等回应便离去了。
一直到茶水放凉，叶少言都一动不动，一旁的烛火熄灭了几盏，他继续坐在阴影里，只露轮廓柔和的唇。
……
游佘回到自己的房间，将之前匆匆扔在床上的书包捡一边放好，仍有些担心——
虽然叶少言之前经常无故失踪很久，但从来不会限制他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问了，叶少言也不会告诉他的。
游佘肩上搭了条毛巾，端着脸盆去院里另一角洗漱，路过叶少言房间时，刻意放慢了脚步，竖着耳朵听动静，屋里没传出什么声音。
四周寂静得有些诡异，天上那轮颇亮的月亮没照亮周围一分，却好像还带着几分血色。
但游佘没察觉到这些，回房间后很快睡着了。
渐渐地，院里的草叶反常地往下垂向地面，有些甚至已经匍匐到地面上了，像人一般瑟瑟发抖。
空中的风声开始吹响，像呢喃又像交头接耳的声音。
吱呀——
叶少言推开门，走到檐下。他环视了一圈院子，在对面的房间略停了两秒，抬头看向泛红的月亮。
随着他的视线，院里不正常的一切渐渐消弭，恢复了正常。
“大人……”
一个身子佝偻的人从檐下的中阴影中长了出来，那语调有些谄媚，又有些恐惧。
“您有什么事吩咐小的？”
“没有下一次。”
那人颤抖了一下，抬头露出一张有些可笑的，仿佛是纸糊的。
五官都像画上去的，眼黑，唇青，面白，脸上还抹了两团红晕，颜色有些刺眼。
不到两秒，他迅速低下了顶着尖尖纸帽的头，用那尖细的声音继续道，
“今日鬼差领九幽关着的出来放风，我这就那他们改道，不会冲撞了大人。”
他话音刚落，月光莫名照入了檐下，那光好似日光一般灼热，“纸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缩回了阴影，不见了踪影。
叶少言听着那尖细的声音，像是指甲磨在黑板上，让人头疼，便直接把人赶走了。
月光如潮水般退去。
他看了一眼对面的房间，里面那人已舒展了眉头，不再来回翻身，沉沉睡去了……
“好梦…”
叶少言轻声道了一句。
风卷着远处的云翻滚而来，遮住了月亮，院里已空无一人。
……
后面几天游佘不出所料地没看到叶少言。
那天一早，他起床人就已经不见了，他从来没睡得这么好过，醒了来的时候有种吃饱又喝足的感觉，很舒服。
好像还隐约做了个梦，但记不清了。
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和人。
游佘心里愤懑，锁好门，乖乖滚去上学了。
在得知他不用上晚自习后，游佘受到了他朋友的“热烈欢迎”。
他刚握着假条从办公室里出来，迎面飞扑过来一个人，
“鱼仔！王达说，你可以不上晚自习！”
来者校服大大咧咧地敞着，领子也没理顺，还顶了一头教导主任一见就会拉去剃掉的头发，据说是耗资七十七块大洋找的什么潮流托尼做的。
反正游佘欣赏不来。
“您消息可真灵通。还有，我叫游佘（she），不叫游余，文盲就多翻字典。”
游佘拍开他的手，有些嫌弃地让开了几步。
那人嘿嘿一笑，倒也不恼，没强行勾肩搭背，显然很了解游佘的性格。
然后火速变脸，指着游佘控诉道，
“你小子命怎么这么好，能碰上这么好说话的家长！高三了，都高三了啊！”
金俊一一时间“声泪俱下”，
“居然能因为担心你睡眠不足，让你少上几天晚自习！”
金俊一，人送外号“金乌鸦”，以褒奖他不时灵一灵的乌鸦嘴。
他，王达和游佘是高一同班的，因为种种原因成了朋友，勉强被游佘划到了自己人的行列。
虽然金俊一外表看上去像“鬼火少年”，但成绩很好，在年级上名列前茅，高二就被分去了实验班，离开了他的两位学渣难兄难弟。
“走走走，先吃饭去，哥们够义气吧，为了等你都没先去食堂。”
“难道不是因为王达先去占了座吗？”
游佘吐槽道。
……
“游鱼！乌鸦！这边！”
刚打好饭，便看到王达在朝他们挥手。
两人手端着餐盘，有些艰难地绕开来来往往的学生，往那边走去。
“只开一层食堂就是挤啊。”
金俊一一坐下，就感慨道。
“没办法嘛，高一高二都放了。”
王达低头嚼着饭，随意回了一句。坐在一旁的游佘心里暗道一句不好。
“为什么要提我的伤心事……”
金俊一盯着王达，幽幽道，目光不善。
完蛋，游佘和王达对视了一眼，发出同样的心声。
“我已经几天没见到我家灵灵了，你们知道我的日子有多难过吗？！”
金俊一口中的“灵灵”是高二文科班的一个小姑娘，王达和游佘没见过。
因为金俊一坚持暗恋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不要吓到人家了。然后勒令两人不准去打听。
但实话实说，三人里唯一会有这种八卦的闲心的人，只有金俊一自己。
眼见他被戳了痛脚，要随地大小演，游佘出声，
“王达，你昨晚还好吧，你爸妈……”
小胖子吸了口气，拿出这辈子都没有过的语速，马上回答，
“还好还好，没揍我，我妈说知道我努力了……”
看到两人不理睬自己，金俊一愤恨地低头干饭，把那盘饭吃出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架势。
……
梧都西北废弃的工业区内。
叶少言踩上凌乱的砖石，环视了一圈工厂内部，有半边顶棚已经坍塌了，不晒阳光的那面墙已经被爬山虎占领了，显然废弃已久。
他望向不远处的山脉，连绵起伏的山峰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山体被郁郁葱葱的植被覆盖，绿意浓郁。
浓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