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克里布是一位优雅且真诚的男士,尽管数分钟前他还拎着小莱的衣领像头暴躁的豹子,但那并非他平时会对外人展现出的模样。
“真是抱歉,让你们看见不得体的一面,”斯克里布说着,还瞪了眼在边上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小莱,“这孩子一定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不介意的话在我们村子休息一段时间吧,作为你们旅程的添色剂。”
小莱鼓着腮帮子,还未消下的婴儿肥像是藏着气球:“我还是很乖的嘛。”
斯克里布的目光在小朋友头顶在滑过:“你还是先把小羽安抚好吧,那孩子知道你跑出村子之后担惊受怕好久,昨天晚上还做了噩梦说梦见你被沙漠吞了,大晚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莱不自在地勾住发尾,绕着手指转圈圈:“真的呀?”
“我有必要骗你?”
“哦…”
自知理亏的小朋友到底还是低下头,她的脚尖抵着地面点点点,快要在沙地上凿出一座城堡。
斯克里布不是冷心冷血的人,倒不如说他是这个村子里最容易对小莱心软的大人了。
他还是没板住刻意保持的木板脸,声音放柔:“小羽就在家里等你,你哄哄他,她也不至于和你置气多久。”
小孩小心翼翼地探头:“那妈妈呢?”
“康兰最近很忙,大概晚上才能回家,”斯克里布清清嗓子,“要怎么和你妈妈解释是你的事情,我可不会帮你糊弄她。”
正如斯克里布了解小莱,小莱也了解斯克里布。
早早掌握了“翻译”这门学问的小朋友思考了下——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妈妈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家出走太生气,但适当道歉还是需要的。
小莱眼睛一亮,笑嘻嘻地贴贴斯克里布的手背,又转头找被自己邀请回来的两位伙伴:“我先回家一趟,一会再来找你们玩,舅舅,我的好朋友就交给你照顾啦!”
黑煤球再次膨胀起来,欢呼着顺着小路跑远,还抽空回头招招手:“说不定我还会带着小羽一起找你们!”
眼见小朋友被蹲在地上的石头拌了下,斯克里布觉得自己的头发迟早有一天会掉光光。
他不想再看,摇头念了句:“这小孩真该好好打一顿长长记性…”
当然,哪怕是禾叶也知道他不可能真的对小莱动手,毕竟这就是一位只会把“教训”挂在嘴边的男士。
“小莱是在沙漠长大的孩子,总是该带着点野性。”
果然,下一秒斯克里布就开始为黑煤球开脱:“何况她是在大家的宠爱中长大的孩子,这样被爱包裹的孩子会向往自由也是理所当然。”
知闻瞥了眼又开始放空的禾叶,明白轮到自己的场合了。
…难道接下来每次和其他人对话都要交给他吗?
知闻想要撂担子不干,偏偏心里莫名其妙生出了一丝古怪的喜意。
我真是病得不轻。
他在心里骂自己,嘴上接住斯克里布的话:“小莱是个有趣的孩子,我们和她的相处很愉快。”
斯克里布的笑容真诚了许多:“是的,她只是偶尔跳脱了些。”
知闻想起黑煤球在船上叉着腰和他吵架的模样,不是很想理解“偶尔跳脱”会是什么样子,难道要站在禾叶头顶和他吵架吗?
不,这未免也太吓人了点…金鱼加黑煤球的组合技绝对是世间难能一见的灾难场景。
“…你们是怎么遇见小莱的?”
知闻从恍惚中抽身,坏心眼地夸大了事实:“我们是在沙漠中捡到那孩子的,那时候她晕倒在我们前行的路途中,禾叶觉得把孩子丢在沙漠中不合适就把她捡上船。就算是这样她也昏迷了很长时间,我们还担心她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可比斯克里布想象中糟糕得多,他的脸像是被墨汁抹了一把,阴沉沉得能挤出水来:“看来她完全没想过自己会死在沙漠里。”
成功惹怒斯克里布的客人假模假样地安慰他:“但她还是平安回来了,不是吗?”
“她差点就…”斯克里布努力压住心头的怒气,勉强保持不动声色,“我想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很不错,听起来那小黑煤球还是逃不过一顿来自亲舅舅的爱的教育。
造成了一切的客人偷笑几声,没有乘胜追击:“当然,那句话怎么说…啊,事教人一次就会,我想她明白了。”
斯克里布觉得自己需要调节情绪——至少不能再谈论关于小莱的话题,不然他的心脏迟早要因为外甥女的作为炸成烟花。
“两位是从哪里来的?”他微微侧头,看向两位客人。
这两位客人的长相与村子格格不入,好像脑门上就刻着“外来人”三个字。
如果说一直在与他交流的知闻是稍稍靠拢村子的草,另一位自始至终就没开口的禾叶小姐就是抓不住的风。
怎么会有人的发色是这样自然的银色呢?就像从天边摘下的月光。
他们肯定大有来头。
斯克里布在他们回答之前就如此笃定。
“唔、我们是旅行家,来处嘛…作为旅行家,世界各地都是我们的来处,”知闻这样回答,“要不是因为小莱的邀请,恐怕我们还在沙漠里漫无目的的漂泊呢。”
斯克里布被这个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职业惊得挑眉,可“旅行家”三个字又意外得让他觉得不奇怪。
这可真是…怪不得小莱这么喜欢他们。
出生于沙漠的小莱从小就喜欢听康兰讲关于沙漠之外的故事,她总是想着有一天能离开沙漠,去外面看看不一样的世界,就算家人不支持她也会在某一天从家中跑出去,最后又因为找不到离开沙漠的路而灰溜溜跑回来。
将世界各地作为家的旅行者…这也许会是小莱最接近沙漠之外世界的时候了。
从小莱记事起,斯克里布就知道这个孩子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她总是精力十足,像不知疲倦的玩具木偶,上满发条的腿在村子的每个角落踩下痕迹,村子里的每个人见到她都会笑,因为她那么可爱、充满活力,比太阳更耀眼,比泥土更厚重。那不一样体现在每一个关节、每一个笑容、每一次欢呼着向前奔跑的双脚,她是属于这片土地的欢乐星,是所有人都喜爱的小朋友。
可这位被所有人疼爱的开心果不想长久地留在沙漠,她想离开,想去看外面的世界。
“她是我的孩子,却不应该被我束缚于这片土地,”康兰说,“斯克里布,我们应该尊重小莱的意志,何况小莱是个乖孩子,她从没想过抛下村子不管。”
“可你也说过,外面很精彩,和村子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小莱出去后再也不回来了该怎么办?”斯克里布问。
康兰摇头:“斯克里布,你不明白。”
是的,他不明白,他从来都不明白。
他是康兰的弟弟,没有姐姐那么强壮,更没有姐姐那么聪慧,他知道自己比不过姐姐,也欣然接受这个结果。
但小莱——小莱是不同的,小莱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看着那孩子从小小一团长成现在的模样。
外面的世界不仅精彩,也是危险的,就算是姐姐也险些在外面遭遇可怕的贵族难以回家。
小莱这样小,要是在外面受到了伤害,谁能保护她呢?
斯克里布被脑海中小莱一去不返的未来吓得整晚整晚睡不着,他多希望小莱是一只毛毛球似得小鸟,不要飞远,不要离开。
但那是做不到的。
康兰不理解他:“当年我要离开时你可没有这么多的担忧。”
“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外面那么危险!”
“可我平安回来了,现在就站在你面前,”康兰拍拍他的肩,“或许你可以和小羽聊聊,他会让你明白一些事情。”
小羽是小莱的双胞胎弟弟。
他与小莱长得很像,身体却更像斯克里布。
可小羽的体质比斯克里布更差劲一些,从出生起他就病恹恹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死去,好几次都是小莱忽然哭闹起来才让大人察觉小羽生病,最后斯克里布干脆将两个孩子抱进自己的屋子,没日没夜地用心照看,才将被判断“这孩子长不大,是早夭的命”的小羽拉扯长大。
长大之后的小羽不那么容易生病了,却要靠着轮椅才能出行——他是个走不了路的孩子。
但这个注定无法走路的孩子却和小莱一样爱笑,小莱会推着轮椅将小羽带去他独自一人去不了的地方,他们的笑声将萦绕在斯克里布心上的愁绪一一抽离,最终也随着他们的笑脸一同大笑起来。
斯克里布不知道为什么姐姐要自己和小羽聊聊,但他总是会听从姐姐的建议。
当他找到小羽时,男孩坐在窗边,目光遥遥望向外面的沙丘,脸被阳光晒得几乎透明,像是一尊应该供在祭坛上的雕塑。
“你在想什么?”斯克里布问。
男孩微笑着,将窗台上的花递给斯克里布:“小莱今天在外面找到的,她说要把那株植物挖回来,就种在窗外。”
花衬得男孩的脸更苍白了,他移动轮椅,指向外面的空地:“我想她会成功,但我没想好该给花取什么名字,小莱说这是送给我的,应该让我取名。”
斯克里布满心的焦灼被这句话熄灭了。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康兰不担心小莱会留在沙漠之外。
小鸟向往天空,向往自由。
可这儿才是小鸟的家。
小鸟喜爱的玩具,温暖的巢穴…她珍爱的所有牵绊住小鸟,那是小鸟贪恋、无法离开的家园。
男孩用指尖触碰花瓣,花颤巍巍地抖动着,波状的花瓣像浪一般在看客眼底泛起波澜。
斯克里布还记得那天下午阳光撞进室内,小莱抱着大口袋要把一株植物栽进土地,整张脸满是沙土,灰扑扑得好像她才是被人从沙子里挖出来的植物。
他也没那么担心小莱一去不返了。
斯克里布对两位旅行家说:“可以和我讲些沙漠之外的故事吗?我很想知道。”
旅行家是初启程的旅行家,但当时从王庭一路找到研究所的经历足够知闻对着没离开过沙漠的斯克里布大谈特谈。
反正边上的伙伴又故态重发,不知道神游到了哪里去,整个人飘飘忽忽得好像马上就要随着云飘走了,大概也抽不出兴趣来打断他的话。
于是才就职旅行家不足十分钟的知闻干脆从记忆中摘取出一些还算有意思的片段出来,当做故事说给斯克里布听。
斯克里布听得认真。
这些关于沙漠之外的故事他只从康兰口中听过一些,可康兰在那之后再也没离开村子,那些故事也就随着沙粒渐渐消融在他的生活。
可旅行家不同,他们的故事在心里干枯的沙漠中浇了一捧水,让斯克里布觉得外面似乎也不是那么危险了。
“…当然,这只是我们见到的,稍微好一些的故事,”知闻对斯克里布说,“也有一些不太美好的事情,你想听吗?”
斯克里布下意识想应下,可一直抵着掌心的指甲让他感到疼痛:“不用了,这些故事就很好。”
听见美好的事情会让他好受一些,要是又知道外面的危险,他恐怕又要拦着小莱不让人出去了。
斯克里布苦笑一下。
他太明白自己会怎么做了,既然如此就把这个可能性斩断。
让小鸟去飞一飞吧,向往自由的鸟不该被困在无形牢笼之中,她生来就该是在天空高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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