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在咸安宫的差事已办完,这日下晌刚回乾清宫履职,听几个徒弟讲过这两日乾清宫诸事,猜着直郡王府诸人因太子薨逝而得了康熙重视,咂摸片刻,瞅了眼魏珠,见人颔首,便自个儿亲去直郡王府接人,收整屋舍的差事交给了魏珠,当晚便将弘昱塞到了胤礽的隔壁,故而胤礽却是这宫里头最先得到弘昱进宫消息的人。
纵使乾清宫侍从规矩极好,但是人就会有人情往来,而康熙也没太过遮掩的心思,何良轻松探得弘昱进宫的缘由。
胤礽颇觉意外:下毒暗害便也罢了,谁人都有过一劳永逸的念头,下慢性毒药的手段,或是胜者对落败之人的折磨,或是主使者傲慢非常,后者所图不小,自然也有大风险,如此费力的去对付弘昱……难道又是打着嫁祸的主意?
再想康熙的举动,胤礽皱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按照康熙一贯的手法,这等事情是要待其将事情全然掌控于手中方才发难,总不会是因为这位帝皇再受不得失去儿孙的痛苦吧。
这个男人的铁石心肠他最明白!
既然想不明白康熙举动背后深意,便顺其自然,且等一等,左右这么些年的揣度经验尚在,他总还是能嗅出几分风向。定下心神,胤礽又让弘晰留在他这儿的侍从刘顺前去咸安宫请弘晰过来。
听说弘昱被人抬进了乾清宫后殿,弘晰皱起眉头,单手撑着地站起身,弘晋同弘昱关系冷淡,此事众人皆知,昔年更有胤礽与胤禔亲口定义的‘没有眼缘’,康熙现下让二人住在一处,难道还要试探什么不成?!
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盘桓不消的担忧恼怒,弘晰看了眼跪得直直的弘曣,转身屈膝矮身同弘曣平视,道:“弘曣,带弘晀弘为去用膳,莫要让我担忧。”
弘曣伸手握住弘晰的手臂,张张嘴,涩声道:“二哥,你也该用膳了。”
弘晰招手让侍从斟了杯蜜水来,放在弘曣手中,示意少年饮下,柔声道:“我去看看弘晋,陪他用膳,你们去劝着大额娘多用膳食。”
弘曣点点头,捧着杯子慢慢喝尽,一旁的弘晀偷瞄弘晰半晌,见兄长走到他面前,小声怯怯道:“二哥,你要说话算数。”
弘晰自然明白弘晀话中所惧为何,心中一痛,深吸口气,道:“一定。”
康熙听说胤礽派人去了咸安宫请弘晰来乾清宫,犹豫一瞬,便遣了暗卫于胤礽寝室守着,他则绕路往咸安宫而去。
听说康熙不在,弘晰顿觉轻松许多,他现在当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来面对他的皇玛法,亲近不能,疏远不得,戒备困惑,不得解法。
踏进胤礽的房间,弘晰下意识的看向窗畔,眼神在矮几上那一组茶具处停留一瞬,待对上胤礽的眼,面上立时带上浅笑,在床边坐下,伸手摸摸胤礽的头,柔声道:“可好些了?”
胤礽点点头,伸手握住弘晰的手,轻声道:“好多了。”
看着弘晰面上强撑的笑容,胤礽垂下眼睑,动了动食指在弘晰掌心慢慢写道:弘晰,我,是你阿玛。
弘晰一怔,手上的字迹是反书倒写,胤礽曾手把手的教他,可惜他写的不好,而弘晋所学还是他教的,倒也没青出于蓝,那么……这就不是玩笑,只可能是真的!
可是,这若是真的,他是该哭还是该庆幸,老天到底没将他的阿玛带走,将人换了个躯壳又还给了他,可是老天却带走了弘晋!
胤礽见弘晰神色怔怔,知道弘晰心中不好受,可是他不愿弘晰将来为了他的隐瞒而难过,更看不得弘晰为他而神伤。
胤礽挪动了空闲的手碰碰弘晰的手臂,眼中带着他不知道的忐忑和担忧。
这样的眼睛,的确是只有长辈方才会有,弘晋没有玩笑的必要,若是旁的孤魂野鬼亦不必冒此风险,那么便只会是他的阿玛!弘晰这两日强制压下的惶惑担忧愤怒一齐翻上心头,击垮了他的克制隐忍,让他忍不住再次伏在胤礽肩上痛哭出声。
“阿玛说话不算数,应了我的话全没做到,应了弘曣教他剑法也忘了,弘晀弘为还说他们字已经练好了,却不知阿玛会不会满意……”弘晰的哭声根本克制不住,幸好他还记得将不能被人听见的言辞隐去。
“弘晰……”胤礽低声唤道,语气中满满无奈歉意。
弘晰不再说话,想着怀中这具身子上的创伤,愈发心疼,他阿玛那样怕痛的人……这两日他阿玛定是难过得很,又无人可倾诉,还要面对康熙!
这一回弘晰直到哭累了方才收住泪,直起身细细打量胤礽如今的模样,略去他在咸安宫中见到的胤礽那具身子的遗容,将曾经他印象最深的胤礽的模样同胤礽现在的容貌对比,竟渐渐整合一处,忍不住又笑了。
见胤礽满面疑惑的模样,弘晰牵起唇角,道:“原来阿玛年轻时是这样。”不待胤礽答话,又扬声道,“今后遇上弘昱,你莫要同他争执,总要有些年长者的担当。”
被弘晰话里有话的数落,胤礽叹口气,也提了声音回道:“弘晋……谨记二哥教诲。”
弘晋二字出口,胤礽同弘晰复又沉默。
沉默片刻,胤礽抬眼看向弘晰,轻声问道:“一直未得空问你,去寺庙还愿是怎么个缘由?”
“白云寺主持了空师傅去年说咱们家有一劫,我便将咱们的玉坠送去在佛前供奉七七四十九日,取回之后再不离身,果然去年大家一应安好,我欲往白云寺还愿,我那坐骑同阿玛的坐骑一样,畏热怕冷的折腾,不好用别人的马,便同弘晋商定用飞云——”眼见胤礽面色微变,细细回想那日事由的弘晰倒吸口气,莫不是弘晋一早发现不妥方才拖延着出行时辰,康熙的忽然宣召,弘晋自告奋勇的替代……弘晰面色惨白,原来,该丢掉性命的人是他!抬手抓住胸口的玉坠儿,弘晰心痛的弯了腰:弘晋,弘晋,你怎么那么傻!
抬手拢住弘晰的肩膀,让人将头抵在他的肩上,胤礽闭上眼不去看弘晰的痛苦,他早知经过,却无法阻止弘晰的痛苦,这世上最痛之事莫过于血亲代之受过,这么些年他日日夜夜都受此煎熬,时至今日仍无解法,此时能做的唯有能给人个依靠……不过这白云寺主持了空,待他伤好之后,定要会上一会!
咸安宫,康熙在胤礽的书房中踱步,这屋子他早叫梁九功使人守着,应是胤礽离开时的模样。
倚墙而立三座书架,满满的书本种类颇杂——诗史典籍,纪传游记,水利火器,竟是除了佛经皆有涉猎。康熙慢慢走了一圈儿,抬手轻抚过书脊,转身停在书案前。
拿起倒扣的书卷,康熙看了眼,却是本论语,果然,他的保成自从进了这咸安宫便一心放在儿女的身上。以矾水作书,托信于太医传往宫外,欲求统领兵权,这等明显无用的法子,怎会是他的保成的筹谋!那陷害他的保成的人倒是好心思,御医巡礼看诊的日期,与那书信日期严丝合缝,叫人不得不信了那话,甚至连他都有些迁怒于弘晰。
他果然忽略了太多的事情。康熙垂下眼,将手中卷册合上,在椅子上坐下。
扫视桌上的整洁,康熙微微怅然,瞧见一旁挂着锁的抽屉,抬手招了侍从上前。
原以为三两下就当打开的锁头却折腾了好一会儿,康熙看了眼额上沁出汗水的侍从,不发一言,挥手摒退众人,方才伸手拉开抽屉。
待见其中只放了两摞笔墨,康熙迟疑一瞬,还是将之取出,手指轻拂,却是一层薄灰。
拂去灰尘,凝神细看,入眼的是幼稚的笔迹,其间夹杂着朱红字迹,康熙翻了两页,便觉眼酸泪胀,再看不下去。
一手按在那明显有些年头的纸上,康熙只觉满口苦涩,这两种笔迹都是他熟悉的,一是他手把手教导出来,一是他书写了几十年的,胤礽幼时的课业竟被人存在此处!
康熙在胤礽的书房呆了许久,回到乾清宫后,念了一串赏赐令侍从送去咸安宫,又派侍从传旨内务府:弘晰的亲王府,不可离紫禁城太远,尽快选址动工。
晚膳时分,胤禔并无胃口,只是不愿儿女忧心,强用了些许,待孩子们碗里的餐食用得差不多了,便撂了筷,面上的笑却实在撑不起来。
打发了儿女离开,胤禔盘膝而坐,冥想静心,待得终于平静下心情,方才细细回想今日之事:弘昱定是中了毒,否则宫中不会这般急着将人接去,只是不知康熙要借此惩治何人;一众太医给他的妻妾儿女诊脉时,那面色好歹都是轻松的,想来众人当是无事。可是,到底会是谁要害弘昱!
纵使弘昱是他的嫡子,又会挡了谁的路?他阖府上下已然圈禁十年!
胤禔自嘲笑笑,难怪胤礽总是笑他傻,他确实傻的要命,十年前,太子废而复立,想来这便是缘由吧,正好合得上那四五年的累积药量,原来,即使他被圈了,已然前程尽断,仍是有人要借着他的血痛争斗!
他的好弟弟们果然都是一群噬人的恶狼!
胤禔搭在膝上的双手扣紧,面色几近狰狞:他不甘!
天色渐晚,康熙却仍无睡意,看了眼一旁侍奉的梁九功,问道:“弘晰呢?弘昱怎么样了?”
梁九功躬身回道:“弘晰阿哥尚在弘晋阿哥处,弘昱阿哥仍在昏睡。”
“弘晰还在……”康熙重复道,起身,“去看看弘晰。”
行至屋前,康熙看了眼一旁的侍从,听着屋里极静,便放轻了脚步。
看着床上蜷着身子缩在胤礽身边沉睡的青年,康熙下意识的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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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25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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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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