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她在那里怔然着,芸芸急口催请:“鹤少爷快下去罢,我领客人进房间里去。”

周怀鹤慢慢将身子侧转过去,目光却仍滞留了片刻,滑过她的脸。

屋门口那人穿最素的蓝色布衫,头发也不齐整,那样直直地望着他,在那里一副很用心思的样子。

下了楼,芸芸高声吆喝,将待在堂屋跟老妈子一起推牌的王发拽出来,叫他送鹤少爷去劝业场。

王发刚吐掉嘴里的瓜子壳,推芸芸的肩膀:“那你替我一下,我这牌要胡。”

芸芸刚“嗳”一声,王发就往脸上挂笑,撩开堂屋垂着的帘子往外走,顺手捎上洋伞,打着伞送小少爷到车子那处去。

刚坐进去,周怀鹤问他:“今日家里来客人了?”

王发恰才坐在堂屋推牌的时候听见芸芸抱怨了两句,一知半解:“好像是。”

“王利民送来的人,说是给老爷子冲喜,也不晓得是不是真有用。”

说完还叹一口气,晃晃脑袋:“太太出门一趟,回来就知道多了个六姨太,准不会依。”

周怀鹤叫王发把抽盒里的晨报拿给他看,改意说不去劝业场,去证券交易所,不对此事过多置喙。

总之也没有他说话的份,再者这些事他并不很感兴趣。

报纸上几个字跳进他眼底,周怀鹤兀地走一下神,又心想,周太太倒并不见得会不依。

这周公馆看上去气派,实际上内里早就人心各异、崩得四分五裂。不过就是没那么多感情罢了,周峥死在外面她都不见得会眨一下眼睛。

可养在外面的那些女人总归不会闹到周太太眼跟前,这位新来的算是太岁头上动土,也不知能留到几时,估计不出一月就得灰溜溜回乡下。

将报纸折好,周怀鹤手指抬起又落下,在那里闲闲敲着膝盖,忽又莞尔,觉得又是一出闹剧。

车座推着他的背,到交易所了。周怀鹤将王发打发走,叫他两个小时后再来接应。

王发将脑袋探出车窗,询问:“我在门口待着。”

交易所门口人来人往,每张红白脸上都顶着不甚相同的表情。周怀鹤侧一下头,指示:“去附近转一下再过来。”

“今日万一有人问起,你只说我是在劝业场潇洒,多的一个字都不要说。”

王发刚想发问,周怀鹤将他的废话堵了回去:“王发,你是我母亲带过来关照我的人。”

听闻此言,王发将嘴紧闭,只道明白。

两个小时以后,周怀鹤如何进去的就如何出来,只是手里多了张纸条,被他塞进胸前的口袋里。

上车时他握着拳头抵在唇前咳了几声,王发瞧着就问:“少爷出门前喝药了吗?”

“喝了。”

王发了然摇头:“准是又给倒了,您屋里的龟背竹都要叫药给浇死了。”

周怀鹤望着窗外琳琅街景、半亮不亮的霓虹灯牌,轻声:“树喝那么多药都得死,何况人呢。”

这话一提起来就太伤感了,叫王发想起远在香港几乎是流浪似的五姨太,他只捏了捏方向盘,载着周怀鹤回公馆。

周太太是隔天晌午回来的,一进门,芸芸就招呼了一盏茶上去,吩咐别的丫头将太太带回来的时装珍玩妥善摆好,瞧见她鼻尖儿发汗,芸芸忙取了白团扇来给太太扇风,刮出一道道香风来。

“太太这次去上海劳顿了。”芸芸嘴甜地说体己话。

靛蓝纹缎齐膝旗袍,坐下的时候胯部和腰部都皱起褶子,周太太热得没心思扯平,啜饮一口凉茶,道:“近日上海动荡,街上都是纺织女工闹罢工,规模忒大,陈太太约我出门逛街,逛一半就灰溜溜回去了。”

“这不,就捎回来这么些东西,良记的点心你拿过去,叫杨妈分下去吃了罢,我专从南京路带回来的。”

芸芸扇风扇得卖力,周太太的粉钻耳坠一下下地晃,小丫头嗓音也甜腻腻的:“还是太太念着我们。”

说话间,周太太的目光落于茶案那碟四色糖果瓜子上,疑惑:“我竟不知有谁这样爱吃瓜子,昨日我走时还是满满一罐,怎地就见底了?”

芸芸愣了一下,目光挪过去,扇子也停了,在周太太面前惊呼起来:“嘿——那小偷!”

“小偷”程筝正窝在几个平方的屋子里嗑瓜子,嗑完一把还能从另一个兜里再掏出来一把,嗑得嘴唇都要起泡了,可又闲得没有事情做。

正要无聊叹气,门倏地被拧开,芸芸裹足上门捉贼的气势,忿忿指责:“太太,就是这贼!”

鹅黄色的床帷遮挡视线,嘴里的瓜子壳上裹了糖霜,甜丝丝的,程筝含着瓜子望向门口,见那身型细条条的周太太绕过红木床榻,到她跟前来。

“崇文把你带回来的?”这个家里现在也只有周太太敢直呼周老爷的小字了。

她瞧上去比周老爷年轻上四五岁,眼皮下落又上扬,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

程筝将瓜子吐在纸巾里,回说:“我是被卖过来的。”

“你父亲母亲呢?”

程筝:“我家是佃户,母亲犯了痨病,父亲八十元将我卖给王利民,王利民将我送来的。”

芸芸碎嘴嘀咕:“就是乡下丫头……连瓜子都偷。”

周太太略一蹙眉,眼神示意芸芸不要插嘴。

“崇文说了要收你做六姨太?”她复又问。

程筝摇头:“说要再跟何师父对我的八字。”

周太太一斜嘴,冷呵:“何师父那装神弄鬼的八仙儿他也信,钱多得没处使罢了。”

八字这事程筝倒不担心,她报的八字是正好撞在周峥的档口上的。

可太合适也并非好事,虽说是能够留在周公馆了,程筝却并不想要真就嫁给老头子。

她昨日想了一宿,既要有借口留在周家,又不能出卖自己的身体灵魂,如今能稍微试一试的办法,就是叫这周太太闹脾气,不允周峥娶姨太太,尚能拖上一拖。

如果此计不通,那就只有绕另一条稍难一点的路……

程筝细细想了想,好言相劝:“是,但我现今已经入了周公馆,万一长住下去的话……是免不了要跟太太相处的。”

芸芸一见这瓜子贼的做作样就气上心头:“你怕不是做梦!周公馆是太太——”

“芸芸。”周太太叫她平息一下火气,红艳艳的嘴唇轻声吐字,再瞧了程筝一眼,“如今你都不知能不能留得下来,我不与你对付,即便崇文应了要娶你,也不干我事,你和他去外头另寻座小公馆住着便是,别来碍我的眼。”

芸芸胸脯鼓了几下,咬牙切齿:“太太!老爷那个混样子你也不骂骂他!”

“骂又如何。”周太太一挑眼,提起旧事,“因着二姨太死了,他一直心头对我有怨,我骂,就改了么?他爱怎么浑怎么浑,死在外头都成!”

刚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回来,周太太像是乏了,轻声轻调嘲讽几句:“娶那么多姨太太无非是跟我对着干,叫我后悔、怄气,我偏不怄,看最后气的是谁。我已经没力气在这个年纪还为男人大动肝火了。”

程筝不大理解:“那太太何不同老爷离了。”

“你倒是挑拨得快。”说完,周太太尾音落下去,往屋外走,“你当我是因为情么?公馆里我还能说得一两句话,在我宁波的家里,我说话可没有份量,娘家人准我离么?”

“过阵子便叫崇文带你走。”走到门槛处了,又嫌弃地瞧了眼她的衣服,“叫芸芸领你去街上的估衣铺量量尺寸,做几身得体的衣服。到时候穿这个走出公馆,掉价,人家要以为周家生意破产了。”

芸芸窝了一肚子气,想为自家太太鸣不平,又不能说,只能瞪着程筝,怒气冲冲把门关上,下楼的时候周太太还交代她让杨妈将点心分程筝一份,凑一张嘴,反正大家也吃不完。

芸芸都要气哭了:“太太你就不委屈?”

到了楼下大堂,周太太叫她继续扇风,往沙发上靠了靠:“我不愁吃喝,穿金戴银,有自己的生意做,有甚委屈?委屈崇文的心没系在我身上?那更不值得委屈了。”

“这次去上海。”她敛一下眼睛,继续喝凉掉的茶,“瞧见那些手上起老茧的女工罢工,瞧见那路边儿都是讨饭的乞儿,然后一转眼,嘿,另一边就是摩登城市、霓虹灯管。”

“谁都过得不安生。”她在一阵阵香风中闭目小憩,“少闹事吧,那丫头看上去穷酸,回去了也是给王利民种大烟去,何必呢,崇文要留下的就让他出钱养在外头,我是一贯不同小丫头计较的,也不吃这份酸醋。”

讲到这里,她又想起去世的二姨太,倏地睁开眼。

“方秋水是不是要回来?”

芸芸缓缓答:“是,通过信了,下个月中到,屋子都收拾好了。”

周太太睁了一会儿眼睛,又闭上了,一字未发。

让周太太拖延嫁娶时间的计划告吹,程筝只得走她算过的另一条路径——拿一个条件去叫周怀鹤帮她做戏。

想到这人名字,程筝又慢慢地抿起唇,忆回昨天楼梯上见面,那张脸晃进她的眼睛里,像得出奇。

她在现代有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名叫“周鹤”,原以为是名字相似,可如今看来,这长相竟也是分毫不差。

兜里的瓜子都嗑完了,嘴皮干得不行,程筝沉沉深思着,心道:难不成周鹤前世就是周怀鹤?

她深觉头痛,下楼沏了杯茶给自己爽口,正抿茶的功夫,后院过来几个差使,合力搬着一盆硕大的龟背竹,往楼上抬。

杨妈站在一边儿指挥,叫他们别磕了碰了,盆栽要搬进鹤少爷的屋子里将原先那株替下来。

有丫头好奇问:“鹤少爷屋里的龟背竹怎么总是换?”

杨妈无奈:“他嫌药难喝,将熬了几个钟头的中药都浇进盆栽里了,当然死得快。”

听着最后几个字,王发丢了个眼神过去,杨妈自知失言,“呸”了一声:“我说的是竹、龟背竹死得快!”

说完,又想起些杂事,嘱咐起来:“之前老爷和太太去店里定的一套瓷烧的碗筷,王发你今日去店里取一下,月底大少爷会回家吃饭,太太专门赠予他庆祝胜仗的。”

丫头问:“为何不等二少爷回来一起办家宴?也没隔几天。”

杨妈打一下她胳膊:“家宴什么时候凑齐过这俩人?不对付。”

“嗳,还是三少爷好,也不与谁争,平时待人也最亲和。”

听到这里,王发表情作怪,挪开视线,煞有其事地追上楼去叫搬盆栽的慢点儿。

这一番对话全叫坐在沙发上的程筝听了去,她静静坐了一会儿,喝完茶,上楼去了。

傍晚七时到八时,佣人会给周怀鹤放好热水洗澡,他总嫌自己皮肤里的药味儿难闻,浴洗得勤快。

这日刚洗完,黑发簌簌向下落水,拧开门把手,见那新来的“六姨太”正落座于他的屋子里,不问自来。

床尾搁着他换下的衣服,周怀鹤瞥见西装口袋里,他拿回来的那张纸条冒出个角,位置较先前不对,于是他探量的视线便往程筝身上移去。

她手边搁着一盘良记的糕点,两条胳膊交搭在桌沿撑着,一偏头,笑盈盈又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周怀鹤略略绷紧唇角,乌睫抖落水珠,回身关上门。

他身子略瘦了些,下巴和脖子上挂着的温热水珠几乎是顺着骨头的弧度下滑,坠进领口里。

周怀鹤静声,立在门口没动,提醒:“天已经黑了,你怎么也不该在我房间里。”

“那我应该在哪儿?周老爷房间里?”

她侧回头,捻了一块绿豆糕在唇间抿开,推荐着:“这是周太太送我的几块糕点,一起品鉴一下?”

周怀鹤面上一副冷淡表情:“不用。六姨太有事早说,我身子差,乏得快,要睡了。”

程筝在心里叹气,谁说这人好说话的,倒是自己偏听偏信了。

“我确实有事相求。”

周怀鹤瞧着她的面庞,在台灯下蒙蒙地虚成一块,未施一粉一黛,没涂好看的口红,没刷那些洋货睫毛膏,就那么素净的一张脸,一双眼睛,静静端详着他。

这位他父亲有意娶进门的六姨太,深夜钻进他的屋子里说有事相求。

“我帮不——”

他刚开口,又被截断。

“你在玩股票,是么?”

一句话,叫周怀鹤顿了。

周鹤不是周怀鹤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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