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筝其实想过自己会被方秋水给找上。
鼓动周峥分生意交由周怀鹤做,也有半分挑拨的念头,如今这场面显然不是方秋水乐于看见的,却是程筝乐于看见的。
方秋水嫌周怀鹤挡道,有对付的心思,她便可以借这把刀砍向周怀鹤的短处。
专程来一百年前,不就是为了杀他的么。程筝慢慢地想。
窗子外头挂着一滴月亮,圆的眼泪似的,往上了绿漆的方形窗棱上投下些切割的影子,方秋水翘着的英式包头皮鞋便刺啦一声碾上那亮堂的方块,扎好的床帘匿去他半片身形,他坐在那红木百宝橱旁边的老爷椅上,把着两边的扶手,道:“我想起回来以后还没有好好给六姨太见过面,礼貌上不大好,所以专程来问候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对你感到很是好奇。”
她只管靠在门板上,静静端相那黄色纱帘后头的影子,一个字也没有说。
方秋水细细数起来,眼睛垂下又扬起看她:“教芸芸英文、往公馆里领教书先生,如今还说得我父亲将货船生意交给老三,是再厉害也没有了,不是么?”
“二少爷疑心我站队了么?”程筝稳稳接住他的话,“你们三兄弟之间我总得说出个名字来,假使我恰才念的是二少爷的名字,现在在我房间里的是不是就该是良少爷和鹤少爷了?这好人我委实好难做,帮谁都惹另外的人嫌。”
方秋水慢慢地瞧着她,可两边的目光都被中间横亘的红木床遮去,他便只能瞧见她那青色棉袍下头窄窄的裤胯,圈住脚踝,滚着一圈花瓣似的边。
他支着脑袋,觉着她的话有意思:“那你并没有站谁的队么?”
程筝慢慢挪步过来,从那道黄色帘子后头出来了,将青色的棉袍摘了挂起,里头是件水蓝色羊毛衫,她坐到方秋水旁边倒茶喝,低着长长的眼睫毛说:“我哪里会想那么远的事?能在周公馆里讨口饭吃都很不错了。”
饮一口茶,她晶莹的眼睛扬起来看向他:“只是来夸我的话,你倒不必冒风险到我房里来了,叫人家看见了总归不好的。”
方秋水的眼神始终如一,不很真切,唇角总温温柔柔地扬着,好似没长角的绵羊,然而程筝总觉出些熟悉感,想了许久,又对不上来。
“父亲不能够戒烟、三弟不能够拿到货船的生意,这便是我的想法。”说这话时,他仍是无辜的口气,“六姨太有何头绪呢?”
“我为何要替你想法子?”程筝佯装不懂。
方秋水上下眼睑一碰,“既然你说没有站队,那不如站一个呢?五爷活不长的,周家总得有下个爷,六姨太不就是想吃口好饭么,如今你给五爷带了好运道,他叫你吃得,可日后改了朝换了代,还吃得么?”
程筝佯装讶异:“呀,这倒是!”
方秋水盯住她看,向上提唇角:“你不要装傻。”
“哈哈,那二少爷找我算是找对了。”程筝笑嘻嘻,“周五爷那边我装得了傻,鹤少爷那边我也装得了傻,你既想叫老爷子抽大烟抽死,又想我给你带来周怀鹤的底细,我对你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其实我早就想站二少爷的队了,我知道五爷最疼你,给你不少好东西呢,于是专钓着你来找我,你信么?”程筝继续笑道。
方秋水真不由得想笑起来了,是从没有见过这样泥鳅似的人物。
“你若叫我在周家稳住脚,有钱花,我自然乐意帮衬你,二少爷最得五爷赏识,日后还得靠山吃山不是?”她思考起来,“这样罢,我先与你说一件。”
“秦家的人先前因为内战被查了,周怀鹤虽然是这事之后出生的,可也算是秦家最后的独苗了,他母亲家那边的人,未必没拉拢过他。”
“即便他真没有投靠谁——”程筝的指头在桌子上慢慢画圈,“也总有法子让他是。”
“哈。”方秋水忍俊不禁,甚至于觉出此人心思可怕,“你比我还狠,你这是想要他的命。”
程筝默然垂眼,手指在刚刚画的圈上打叉。他不死她和姥姥就得死,这因果总得斩断。
“我只是向你这么一提,做不做,还不是你的事?”
他不应声,算作默认,于他而言是没有什么害处,此计虽毒,可也奏效。
这就算谈洽了,方秋水趁仆人都在后花园里给家人写信时拉开房门悠然走了出去,只说了一句:“我平日外出谈事,不常在家,平时家里有什么事还烦请六姨太写个纸条给我,我知道你识字。”
程筝把住屋门,显出一些不大真诚的笑意说:“好呢。”
方秋水瞧着她的表情,觉得她下决定时倒不若嘴上那般爽快,心里好似还拿不定主意似的。
然而正如她所说,能同时往周五爷与周怀鹤两人身上甩刀子的,除却她,倒也没有其他太好的选择了。
方形窗子那滴月亮的泪往下掉了掉,房顶昏昧的电灯映亮她一点鼻尖,门吱呀一声合上了,方秋水摸着自己蹭掉了漆的怀表,几番思索以后,见了人又是平常的温吞笑意。
屋子里静了,外头却闹腾,楼下后花园喧着嚷着,芸芸今日学文有所成果,抄下一些词句来想要寄信回家,又怕家里人看不懂,院子里那些老妈子也和她一样到处喊王发,王发正伏在矮桌子上给几家屋门写春联。
周公馆里请了陈先生教书以后,大家慢慢能够写上两个字,可写文章对大家来说还是很难,都要托王发去写,夜极深了,在那瓦片矮房子里头点一根油蜡烛,一排人排着队地念给王发听,一直熬到天亮才散伙,棉衣一宿没解开过,冷水冲一把脸便施施然移到公馆里做事情去了。
周太太宴请了好些人来,周峥要应客,没法子躺在床上,昨日又同周怀良争执不下,周怀良专派了两个马弁监督着他,老爷子垮着一张方脸,吸了茶叶进喉咙,又大动肝火地吐出来,用力将杯子摔在天然几上,几家太太都阴恻恻向周太太问,她只淡淡地吐掉瓜子壳,道:“他要死了罢。”
对方吸一口凉气,不问了。
人人都有得忙,“怀胜”也无人看顾,这条白博美犬撒着腿在院子里头奔来奔去,被周怀良弯腰捉住后颈提了进去。
周怀良在团团人影中望去一眼,捉住芸芸问:“程小姐没有下楼吃茶么?”
芸芸道:“她说身份不便,又并非姨太太又并非客人的,不好叫人嚼舌头,便不下来了,偷懒睡觉呢。”
及至除夕夜,所有的客人这下都得回自己家吃除夕饭了,老妈子们打扫干净一地狼藉,周太太是宁波人,爱听绍兴戏,请了寓居天津的一家女子绍剧班去花园里演戏,唱的是《倪凤扇茶》,小孩子们守岁,不让睡。
倏地,她“嗳呀”叫了一声,将靠在石桌子上困着的程筝给晃起来:“你怎地还吹着冷风睡着了!”
程筝支棱起眼皮,被芸芸晃醒以后只好自顾自缩着脖子叹气,她都多少年没守过岁了,她那里过年连炮竹都不让放,有什么习俗都快记不得了。
眯一下不算清明的眼,程筝看见了坐在门口台阶上的周怀鹤,想到自己与方秋水的事,又很心虚地挪开视线,怕他看过来似的。
即刻,周太太走了过来,周怀良跟在她后头,那只狗绕着二人团团转。
太太问她:“杨妈今早去邮局将信都寄掉了,单没看见你的。”
程筝想了想,道:“无甚好写的,寄一封空信不是白费工夫么。”
“虽说你是被父母卖过来的,可也不见得他们便不记挂着你,要与家里断得这样干净么?”周太太叹息。
程筝说:“若他们记着我,会先给我来信的,太太,我是个没信心的,需要人家主动。”
周怀良听着、看着,她坐姿松散,搭腔搭得也懒,说话的内容倒让周怀良思考起来,他的眼睫被风吹得动了动。
有老妈子将太太叫过去,周怀良却没跟去了,向下瞧着她的斗篷,语气无甚情绪:“我叫张妈给你买的那件衣裳呢?”
她说:“收进柜子里去了。”
“我道你是不喜欢。”周怀良仍旧端腔。
程筝扯一张笑皮:“那道没有,新年穿新衣罢了,今日这件我还没有穿过。”
周怀良启了双唇,末了一蹙眉,只剩一个闷顿的“嗯”字,随后便被周太太叫过去搬炮仗去了。
能使力气活的男人都被喊过去做事,男下人们将炮竹甩到乌油铁门外头去,只周怀鹤一人坐在前院台阶上,兴许是大家觉得他病体在身,不好使什么力气。
周怀鹤仍旧围着她见过的灰色围巾,隽白的棉衣外头是一件黑色马褂,乌色的发在寒气中安静地漂浮。
程筝望他一望,用指甲在掌心掐出个月牙似的弯,静默一会儿,离开芸芸她们踱步过去,拍拍裤腿后在周怀鹤边上坐下。
“一个人坐这里不冷么?”她开口便呵出一阵白色雾气。
周怀鹤看她一眼,静静说道:“因着昨日的事,几个人正看我不爽快,何必去招人口舌,大家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程筝没有说话,呼吸又重起来,搪塞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瓜子来伸给他吃——她的口袋完全变作零食袋子了。
周怀鹤定定看着她掌心,有些嫌弃那上头的腻味似的,程筝见他不识趣,一撇嘴:“不吃算了。”
正要收回,他移目过来,伸指头将她刚合上的五指掰了开,程筝觉着他指尖冻得像冰,差点冻得一激灵。
两人挨着肩膀嗑瓜子,嗅到空气里那些中药味道时,程筝心中便又是五味杂陈,心里暗暗道,怎么偏偏是你呢?
“你不给秦三小姐打去电话拜年么?”
“拜过了。”
“哦。”程筝嚼着瓜子,“有可以拜年的人真好呀。”
周怀鹤只将瓜子用手指捏开,他顶不爱吃这种,只是无聊掰着玩儿,捏开了就重新放回她掌心里,程筝一咬一个开了口的,不由得作古怪相。
他说:“我昨日说过要你去写信,你自己不去罢了,老家又不是没有亲人可以通信。”
程筝静了,垂下眼,周怀鹤便也止住动作斜看向她,见她失着神蠕动嘴唇:“我当然也想念他们。”
想念姥姥姥爷,只是现在时间不到,事情也还没有做成,回也回不去,不知道姥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掌心被她掐出的月牙指痕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不知为何,脑袋也兀地痛起来,程筝“嘶”了一声,瓜子差点从手指里溜出去,迷蒙地听见周怀鹤的嗓音。
“那为何不写信?你又不像我一样。”
耳朵接收的声音仿佛是闷在一个有回音的箱子里,打着旋地绕。
“我与鹤少爷哪里不同呢?”程筝摇了摇脑袋,不知哪里来的后遗症,她有些难受,又不好叫人察觉,只得静静地接话,“乡下的父母就一定想念我吗?鹤少爷不也同我一样么?有一些眷恋,也有一些怨恨,可是末了,一个字也不会说。”
火星子点起来了,铁门外下人们都往回跑,爆竹“卜卜”地炸起来,红色碎片便如被劲风打散的花瓣似的飘起一片,浑浊的烟雾也飘起来了,噼啪声震耳欲聋地埋住人的耳朵,将才那点刺人的不适感便顷刻间褪去了。
程筝慢慢抿紧唇,心说也许是回香炉警告她那半炷香已经燃过半了。
周怀鹤眯着眼,因着她那句话觉得恍然,手里明明没拿捏开的瓜子,也用指尖戳弄了她的掌心,觉出一些温热来。
他看着燃着的爆竹,轻轻地说:“是啊,都一样的。”
这公馆里居然只有这个人和他是一样的。周怀鹤觉着自己是个顶无趣的人,平日不交好友,单喝喝茶看看书,冷淡地待着别人,只在偶尔需要的时候就着这副病体装虚弱样子。
其实也没人期待过他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如今连时时追着他鞭策的母亲也不在了,虽然觉得也许是解脱,却在那道鞭子真的松开的时候觉得惘然。
“新年快乐,又大一岁!”程筝笑盈盈地这样说。
两人并肩坐在冰凉的台阶上时,她身上的温度以及喷洒的香水的味道都从挨蹭的臂膊传递给他,周怀鹤觉着风刮在脸上也不似寒刀了。
他慢慢低下眼,再慢慢抬起来,盯着铁门旁边那盏英式路灯,应声:“嗯,新年快乐。”
“还有个东西。”烟雾四处弥漫时,程筝将一个冰凉的坠子塞进他手心,“周太太说这是五姨太的遗物,我先前不知才向你要,鹤少爷还是收好罢。”
“我不好欠你东西。”程筝觉得自己已经下了狠心,那么这样的东西就不便收了,免得常觉亏欠。
一门事一门事算清了也挺好的,续命的账算清、礼物的事也算清。
周怀鹤捏了捏那翡翠,刚上升起来的好心情兀地散去,他只看一眼便将东西冷冷掷回她膝盖上,“你我之间欠的又何止这些东西?没必要算来算去算个门儿清了,说了送你便送你了,断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他蹙着眉,门口炮竹炸开的烟雾都涌进人脸上去,像一张大口吞没了二人,尘烟的味道在口鼻之间弥散,周怀鹤半截脸捂在灰色围巾下面,像是又闷着了,不高兴着:“我大哥给你做的衣裳你收得,我送你一件首饰你收不得,看不起我么?”
炮竹放完了,一行人喜笑颜开拍起巴掌来,那烟雾散尽以后,不及她再丢回去,周怀鹤便赶忙消失了,似乎心有不快起来。
程筝满脸莫名地将那翡翠收回去,心想,竟还有上赶着给她占便宜的。
揣着那块剔透冰凉的翡翠,她怔怔咬瓜子,这次咬住的是个剥好的瓜子仁。
她捏合掌心,叹一口气,也有些不那么高兴吃下去了。
这边程筝尚且坐在台阶上慢慢想着事,周怀鹤已经唇角向下吊着踩上楼去,打开书柜抽了本书出来看着静心,那些字一个一个排着队向他眼睛里跳,他一个也没读进去,扬起脑袋看天花板,又闭住眼睛捏眉心。
没过多久,周怀鹤沉一口气,抽了纸笔出来,低阖着眼眸静坐了一会儿,慢慢地用左手写起字来。
玻璃窗户松垮颤动着,传出细细的响,上头冷得结了片片霜花。周怀鹤写完东西停了笔,烧融火漆章子封口,叫王发隔日将信寄出。
王发看了信封上的字,还是委婉地提醒:“鹤少爷,也许是我管得宽,但我还是想说,程小姐只是现在是程小姐,再半年以后,也许就是六姨太了。”
“关系还是别要太好。”
周怀鹤一拧眉头:“我有我的打算,不用你多舌。”
将信收下,王发叽叽咕咕:“但愿是什么好打算罢!”
人走后,周怀鹤偏着头盯着那霜花看,走了许久的神,觉着与那天带她去孙家时车窗上凝成的霜花一般无二。
回忆起王发刚才的话,他极慢地捏紧五指,尚能嗅到一些指尖残留的糖瓜子的甜味,很在那里心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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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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