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上摆着的黑褐色的中药完全凉透了，程筝静了一会，周怀鹤靠着她仿佛没有意识了，于是她撩开衣摆站起来，手指上一串铜钥匙轻慢地晃。

将酒塞子盖上，程筝走去书桌那处蹲下，将钥匙插进左边最下抽屉的锁眼里，果真能开。

稍一停滞，她拉开抽屉，里面是几封拆开过的信，有些是东北督办来的，有些是香港秦三小姐寄来的，程筝将香港的几封信拣出，正打算将信纸夹出来看的时候，又偏头看了眼靠近阳台的茶桌。

周怀鹤仍安稳斜靠在那里，眼睛闭着，连呼吸都很安静。

于是程筝继续看信，其中几封不痛不痒的家书，询问周怀鹤近况的，单有一封言简意赅，程筝将那最短的一封抽出来摆在眼底。

鹤哥儿：

堂舅遭国民政府的人追捕，遁逃不迭，今至天津，望为其寻得一张奔往重庆的车票。

月末二十五日，东马路阿旺鱼铺，会面。

此事重大，切记勿失。

秦菡

一九三〇年三月十一日

一阅到底，程筝将信纸按序折好塞回，将信封按照记忆摆进抽屉里。除此以外，屉子里还有几封周怀鹤写好回复姨母的家书，尚未寄出，她迟疑的目光在信封上的字迹上停滞，觉出些用笔的熟悉来，那信封的火漆蜡章也有几分眼熟。

不待多想，程筝将屉子锁回去，随后移步至茶桌边，一张漂亮的青白脸斜靠在彩凤玻璃窗跟前，窗子上那些鸢鸟的尾巴拖拽牵连着他的头发与眉梢，仿佛栖在上头似的。

四下里静得出奇，程筝弯腰将钥匙塞回他的口袋，周怀鹤静静不动，柔滑的睡衣在他身上打了皱，他绯薄的唇扯着一条平线。

中药没喝反而喝了酒，脸却也未能显出几分烧红，仿佛病入膏肓似的。

凭着仅剩的一些良心，程筝想了一想，还是捞起他的胳膊将人扔回了床上，周怀鹤侧卧着背对她，程筝旋步从阳台离开，窗子也没关。

一夜之后，那些风将他后脑的短发吹干了。

秦家堂舅遭难这件事，程筝暂没有立刻去找方秋水商讨。在此之前，先收到何师父的一条口信。

芸芸去东马路采买回来，放下菜篮子，寻程筝去厨房说话，说路上碰着何师父，托了道信叫程筝有时间去他新开的相室走一趟。

程筝颇有些心不在焉的，仿佛肚子里头搁了很大的一个秘密，她问芸芸：“我去他的相室作甚？”

“说要谢谢你呢！”芸芸将那些菜瓜放进水池里，手里头匆匆忙忙做事，“我也不知道是良少爷扔了老爷的烟枪起了效还是何师父说的移运起了效，总之老爷新近身体要康健一些了，他赏了何师父一大笔款子，何师父便在天富商场设了处相室，专给人相面，人家都道他青云道人传人，前知三百年后知三百年，好不邪乎！”

“新开了业呢，便说要请帮助过他的恩人去相室里喝上一壶茶，叫还恩情修功德。何师父说周五爷赏他这笔钱里也有你许多的功劳，也得感谢你，他为你免费算一卦。”

几番话在程筝心头慢慢溜过，她倒不觉得何师父突然找她为的是这么简单的事，怕是有事要与她讲。

前知三百年后知三百年么？她倒真还有些信。

到天津待这许久，程筝还从未去过天富商场，这商场自然是比不得最大的劝业场，然而东西也全，紧挨着劝业场边上，倒也吃了不少的散钱。

程筝隔日边去走了一遭，那相室门帘上还挂着“青云道人”的牌匾，里头挤了七八个人，还得排着队等，何师父每日只算五个人，接满了便叫后头的人明日再排，五个人的卦一算过，何师父远远望见程筝正坐那里，叫小徒弟将她领进去。

那小徒弟尖头尖脑，门牙还豁着风，何师父说是死了父母没钱吃饭，跟他学点看相捧活儿的手艺糊口的。

甫一撩开里间的帘子进去，入眼都是各种珍奇卜卦，靠墙立着很大一架乌漆五斗橱，橱柜上头搁着的，便是将程筝带到这里来的回香炉。

程筝站在那橱柜跟前驻足片刻。

先前周怀鹤还领她一道去给何师父找赵钱孙李的骨头，如今这炉子已经打制好了。

拉开椅子，何师父刮着茶碗，叫程筝先坐，徒弟端上了茶，程筝盯着那茶道：“单是请我来喝茶的么？”

“自然还得送程小姐一卦。”

若说别个相士是鬼打胡说、诓人财产，程筝是信的，可何师父却不是那三脚猫功夫，很有几分真才实学的。

他拉开五斗橱底下第一个抽屉，取出两根手指粗的红色的香来，火柴一滑，点上了，烟雾慢慢盈在四面墙壁里头。

“关门，灭灯。”何师父差使小徒弟。

程筝至今还一个字都没有说，便被安排得好好的，她被那两根香烧起的烟子呛得咳嗽，手掌在口鼻前挥散，纳闷道：“怎地就做起法来了，你知道我想问什么么？”

何师父端着茶碗，眼角笑起细细的皱纹：“我为别人占两卦兴许还准，对程小姐，是不准的，你什么都不消告诉我，单只看看那黄铜镜子便是。”

镜面抹油抛了光，燃香的火光蒙蒙印亮她一张脸，程筝盯住许久，两根香烧去三分之一，还是只看见自己的脸，正要说何师父拿她好玩，镜子里却变了。

有两个周怀鹤——不对，另个应当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周鹤。

呼吸一窒，程筝紧紧盯着镜子里两张瞧不出分别的脸。

背景是现代式的装潢，一人掐住另一人的脖子，刀尖破了喉管，可那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程筝分不清谁是周怀鹤谁是周鹤，只看出是一方要杀了另一方。

然后，她看见自己出现了。

瞬间，一左一右两根香，左边那根灭了，香灰向下掉，又慢慢从桌沿滑至程筝手背上，不算烫，却热得心头一颤。

呛人的燃香味充斥鼻腔，她缓慢掀动眼睫，移目向何师父。

“这是何意？”

何师父道：“黄铜镜照的是未来，它照出什么便是什么，只有程小姐自己能懂了。”

这一卦算尽了，小徒弟将电灯揿亮，视野豁然开朗起来，何师父接完她这位最后的客人，道：“如此便是谢完程小姐这一恩了。”

程筝视线沉沉射向面前这镜子，可上面只剩她自己的脸，再照不出别的东西了。

离开之际，她留了一步，向何师父说：“香灭了代表什么？”

何师父笑笑：“必死一个。”

送走她，青云道士的相室今日便歇业了。

回到周公馆，程筝匆忙奔上三楼卧房，将门闭住，两只手撑在额角揉搓。

诸多念头在心间盘旋，程筝拧开钢笔盖子，在一张草纸上落下了字，随后，将这张纸折至最小，经过二楼方秋水的房间里时将纸条塞了进去。

两根香没有尽灭，便表明一人生死与另一人无关，无论周怀鹤与周鹤之间是否有关联，如果必死一个，也只有是一百年前这个周怀鹤死。

程筝不愿意去思考太多，只想着尽快用可行的办法结束这一切，她回到现代回归自己的日常生活，民国这一年，便充作黄粱一梦。

说到底，这并非她所在的现实，只是利用法器的一次穿越罢了。

是夜，方秋水从几位英国布商的饭局回来，进屋便看见那张叠得又小又厚的纸条摔在地上。

他拾起来、展开。

【月末二十五日，东马路阿旺鱼铺，鹤与秦氏约定会面，派人盯梢。

阅后即焚。】

方秋水将西装外套挂起，搓亮一根火柴，细小的火焰照亮他眼底，那里正浮现缓缓的笑意。

她倒也聪慧，传了消息来，可坏人还是自己来当，倒是被她当刀子使了。

只是方秋水是乐于当这把刀的。

新近周怀良派人来盯梢周五爷，明明眼见周峥身子愈来愈坏，即将一躺不起了，却愣是慢慢将身子养回来一些，名贵药材一把一把地烧，浪费得紧。

周怀良坏了他埋伏多年的好事，方秋水正嫌烦，然而这位大哥很难对付，从军不从商，他暂时还没那么大能耐扳倒这条手腕，可那病秧子三弟可不大一样了。

皱皱巴巴的纸条烧成一片一片黑色的灰，方秋水搓了搓指尖，很想好好去感谢六姨太一番。

然而正在他楼上的程筝，当夜没合眼，点了彻夜的灯。

三月二十五日，春，天亮得很早，渐暖了。

吃过午饭，王发在周怀鹤房间待了会儿，下午一时过一刻，开了汽车载人出门。

周怀鹤当日很显沉默，坐在车里很是困觉似的，眼皮耷拉着将寐未寐，一双手掌掌心向上搭于膝上，呈疲懒态，王发向他探去几眼，只当他因为码头的事劳了神。

“您也是，药还喝着呢，怎么偏起兴去喝那样多的酒？伤肝火，如今这么多天了瞧着还萎靡不振的。”王发咂舌，“喝一回酒，不知要多少帖药才能养回来，秦三小姐向来不允你碰这些的，一个平日闻了香烟都要避开的人，怎地偏忍不住贪口了呢？”

周怀鹤向他斜去一眼：“就你操心。”

开了春了，他还围着围巾，话刚说完，扯过围巾掩住口鼻弱弱咳嗽起来，几下，又消停了，两只眼睛钉住车窗外头看，让王发将车停在东马路鱼铺。

隔得极远，程筝同方秋水坐在一辆车里，方秋水主动邀请的，说既然这棋全下进去了，不亲眼看看便称得上是损失。

他永远一副好脾气，与开车的汽车夫讲话都温言细语，程筝全程都没张过嘴，直至瞧见前头周怀鹤的车停止，他戴着那条她眼熟的灰色围巾，迈进了鱼铺里。

方秋水慢声道：“我托人问过，周怀鹤的堂舅身上带着情报要送至重庆方，但由于围剿，整日隐姓埋名地逃窜，只好托我这位三弟弄来一张瞒天过海的车票。”

“当然，我也可以说，是他这位堂舅走投无路，将情报托与周怀鹤传出去。”方秋水说，“六姨太知晓么？最吃苦头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真的知道消息然而嘴硬不说的，另一种是真的不知道然而被怀疑的，再怎么审也问不出来，可是他们那群军官是极谨慎的，一旦生了疑心，便很难放过。”

程筝仍旧不说话，慢慢地捏紧了五指，方秋水还轻轻地笑：“所以我才佩服这招栽赃堪称毒计，无论三弟是不是，他都得是了。”

“我还有一个要求。”程筝突然镇静开口，方秋水侧目望向她垂落的眼角眉梢，听见她细细的声口，“牵涉到的其它人，你是否能够保出来。”

“那个姓秦的？与我有何关联呢？前几日他的同党当街便被枪毙了，这事你不知道么？”方秋水又无奈了，“连周怀鹤此次都难以脱身，更何况他那个亲戚。”

“五姨太当年也能逃到香港保命，钱打点到位，底下总有贪的。”程筝的目光直直射着他，方秋水觉着这人真是矛盾，明明做着最坏的事，却仿佛还要保有一点良心似的。

这样是两头够不着的，要坏，便得什么都丢掉，去当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方秋水深谙这一点。

程筝向他道：“我无意牵扯其它人，你不过也只是嫌鹤少爷碍事而已，秦家如何如何，碍不着你，我不愿意别人也死。”

方秋水闲闲压下眉毛，无聊道：“六姨太帮过我，这事我自然还是应的，但也不好保证。”

话讲到这里，程筝拉门下车，方秋水通信叫来的巡捕也到了，三五个人腰带里荷枪，颇威武地行了过来，他好戏看尽，叫人将车开回去，留程筝一人站在封锁线外，眉目沉沉不知所想。

鱼铺里，地上都是刮掉的鱼鳞，远远一望，海上粼光似的。

那店里电灯目数低，不大亮，周怀鹤垂着眼，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很在那里没心思，只听得堂舅急喘着道：“车票是哪日哪班的？”

周怀鹤答：“明日早晨五点一刻，姨母托我的事我办好，日后别要再牵扯上我，我无意参与这浑水。”

堂舅道：“这车票女人用了能过检查么？”

周怀鹤一皱眉，未及开口，鱼铺的店门便被踏破了。

咸腥的海水气息，店里昏昧光影，几位客人匆匆逃窜，被拦停，几个黑军衣的军官将店团团围住，封锁线又拉上了，他们高喊要捉住特务。

封锁线之外，程筝只身站在那里，风沙迷眼，脑袋蓦然又尖锐地疼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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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