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好?真有脸问啊。
这问候中不夹杂一丝嘲讽意味,却令人感到十足的阴阳怪气。
贺湑轻哼了声:“你在这梧桐乡布下梦境之阵,怕是方圆十里无人能安然入睡。”
感受到贺湑的不悦,白衣人的笑容没有分毫波动:“没办法,若是不使些手段,恐怕要被贵宗弟子扰得不得清净。”
说完,他又掩唇咳了两声,贺湑隐隐窥见了他指间的血迹。
“这人体内流转灵力中掺杂魔气,并没有完全魔化。”行重判断道。
贺湑走过去,从袖中取出一物,俯身举到那人面前:“你究竟是什么成分,来这里有何目的,说说吧?”
“某说怎找不见,原来是被谢仙尊捡去了。”看见贺湑手中的令牌,白衣人眼眸深处微微一闪,面上仍然带着笑:“比起这些,某以为谢仙尊会更担心爱徒的处境?”
“爱徒?你是说地上那个?”贺湑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忘鹤,尾音微微上挑,似乎觉得有些好笑。
这人想拿忘鹤作为威胁,贺湑不吃他这套。
双方僵持了两秒,当然,僵的主要是白衣人。
见贺湑仍然无动于衷,白衣人只得笑了一声:“令徒小小年纪便能使出如此剑招,想必谢仙尊费了不少心思教导,可是让某很感兴趣呢。”
“费心倒谈不上,他也不是什么爱徒,不过平日里在我望月峰扫扫雪罢了。人在你手上,你若感兴趣,尽可以好好研究。”贺湑显见得有些不耐了,他将令牌在掌心转了转,“我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该你了。”
白衣人上扬的嘴角抽了抽。
火光闪烁,映在剑尊那张不近人情的脸上,融融的亮光都骤然冷了下来。
竟然只是一个洒扫弟子么,可他听得明明白白,这小徒弟管贺湑叫师尊呢。
白衣人的目光在不远处的小人身上流连片刻,眼中的兴趣不加掩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不戳穿贺湑,只道:“看来谢仙尊座下人才济济啊,如此剑道天才,在谢仙尊眼里也不过稀松平常,实在令某佩服。”
贺湑不置可否,并不为白衣人的恭维所打动。
白衣人这是将一剑破除幻境的人当成了忘鹤,当然,也的确是“忘鹤”,只是壳子里却不是稚嫩的小弟子,而是神通广大的引路人。
贺湑并不打算同对方解释这一点,相反,白衣人相信他的徒弟真有这般水平,进而才会对他这个剑尊更为忌惮。
果然,见他无意闲谈,白衣人稍稍正了神色:“某名非白,是万灵宗属,谢仙尊手中的道门信物并非是某的。”
白衣人来自万灵宗,这点贺湑早有所预料,只是当白衣人报上“非白”二字时,他却明显感到行重的状态变得严肃了。
“如果我没记错,此人应是万灵宗宗主护法。”行重道。
万灵宗宗主护法,怎会沦落至此?
令牌在贺湑掌心转了转,冰凉而沉重的质感压在紧绷的神经上:“你的意思是,这里还有第四个人?”
抛开行重不谈,这里的确没有第四个人。
“非也,这是我从魔物手中救下的道门弟子的。”非白摇了摇头,目光中流露出一种类似悲悯的神情,似乎回忆起了极为惨烈的情形。
数日前,青州惊现魔踪。
彼时非白正好在青州地界游历,见道门的几个小弟子被魔物追得狼狈至极,便顺手帮了一把。
不料那魔物着实棘手,连他也一时不慎受了轻伤,不过只是一道小口子,他便没有放在心上。
可变故总是出人意料,正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道小口子,却给他带来了天大的麻烦——那魔物阴险至极,爪子上附有魔毒。
只是当时,魔毒尚未显现出来,直到他帮助道门的人料理完魔物,离开青州之后,伤势加重,魔毒顺着伤口侵入血脉,这才导致他魔气缠身,甚至被认成了“魔物”。
非白这番说辞倒是很合逻辑,起承转合都具备,可却偏偏漏掉了关键线索。
贺湑敏锐地察觉到非白有所保留,拇指摩挲了下,冰冷坚硬的令牌昭示着存在感:“你还没说,这枚令牌是如何得来的?”
贺湑借尸还魂不过短短数日,对道门并没有什么了解,也并不知道道门的信物究竟有何含义,但他有行重。
作为道门信物,这样的令牌只发放给道门中人,每个人的令牌都是独一无二的,即便是身死,也会同魂灯一道埋葬,绝不可能落到外人手里。
除非使用非常手段,比如杀人越货。
但在魂灯熄灭之后,这枚令牌便成了再平凡不过的铁块,不再有任何效用,便是抢回去,也只能当个摆设。
且不说要着玩意有何用,非白作为万灵宗宗主护法,又是怎么得到这块令牌的呢?
非白给了解释:“我说了,这是我从魔物手中所救弟子的令牌。谢仙尊就没想到,连我都在追捕魔物之时受了伤,那些修为低微的小弟子又怎能幸免?”
这话提醒了贺湑。
非白说的是受伤,可话里暗示着的,绝不只是如此浅显的事情。
连万灵宗宗主护法都受了伤,中了魔毒,而这魔毒威力又如此强劲……
贺湑垂眸看了眼靠坐在山洞一角的非白,火光摇曳,照亮了他苍白如纸的脸色,额角细密的汗珠在跳动的光影里,反射出变换的、呻吟般的微弱亮光。
如雾般的黑色魔气萦绕在他白得可怖的脸上,像是薄暮的死气。
能够坐到宗主护法的位置,非白的实力必然不容小觑,恐怕至少也得是个化神期的修士。只是一道细微的口子,便让化神期修士深受其苦,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抵不住魔气的侵蚀,沦为失去意志的魔物。
难以想象,要是这魔毒出现在筑基期的小弟子身上,会作何反应。
“爆体而亡。”火光“噗”地一闪,非白的面容一瞬间曝白,唯有眼底血丝猩红。
那些受了伤的道门弟子,修为在金丹以下者,全部都爆体而亡了,无一例外。
至于金丹之上的,倒是有个别身体强健者,挺过了魔毒肆虐,可却没有逃过道门大能的抹杀。
纵是心里早有准备,贺湑还是不可避免地皱了眉。
其实道门的做法也可以理解,这魔毒强悍到连化神期修士都难以应对,那些金丹期的弟子,即便没有爆体而亡,也难逃入魔的命运。
谁又知道他们入魔后,会不会仍然带有魔毒,进一步将魔毒扩散呢?
为了避免事态失控,将损失控制到最小,直接抹杀掉这部分随时可能爆炸的不稳定因素,的确是最佳的选择。
尽管手段冷酷了些。
难怪非白为道门出力料理魔物,救下了道门弟子,又因此负伤,却没有选择留在道门养伤,而是立即离开青州。
若是他再不走,道门的排查难保不会伸到他头上。
于是贺湑毫不留情地拆穿了这一点:“你明知道受伤会有极大可能沾染魔毒,但为了不被道门拘禁,隐瞒了受伤的实情。”
这段陈述平淡而又犀利,不是指责也不是质问,却让非白默然,片刻之后,他坦荡地承认了:“可以这么理解。”
贺湑问道:“那你可曾想过,若是不慎入魔当如何?”
天下厉害的修士很多,但修士上有天道束缚,下有宗门管制,身而为人的道德良心也无时无刻不悬在头顶,出不了什么乱子。
可厉害的魔物,和修士是完全的两码事。
魔物不受人伦纲常的约束,往往是随心所欲肆虐人间,以虐杀为乐,修的也尽是些血腥残酷的道。
金丹期的魔物可以占山为王,元婴期的魔物可以为祸一方,而化神期的魔物,将是全天下的灾难。
因此,贺湑不免觉得非白的所作所为有些罔顾世人的自私。
但这终究是个人的选择。
仙门正道莫不是口中高喊着为天地为苍生,但真正能做到为世人殉身的,少之又少。
所以当非白说出“自尽以谢苍生”之时,贺湑只是直视着他的眼睛,未置一词。
若是真心想要自尽以谢苍生,又为何要选择隐匿在梧桐乡这凡人聚居之地?
自相矛盾。
贺湑并没打算拆穿非白,现在他关心的是,虽然已经搞清楚了非白的身份,但要如何处置他,却成了个难题。
带回寒剑山,还是送回万灵宗?
若是将非白带回去,他身上的魔毒,会为寒剑山带来不小的隐患,可若送回万灵宗……只怕南行之路不会一帆风顺。
甘、青二州毗邻,两州交界同时也是北境和中原的分界线,他们若要南下,就必定会途径中原,那也是道门的地盘。
非白声称自己隐瞒了伤势,可难保道门不会起疑心,在他回宗之路上设下埋伏。
显然,这一点非白自己也有所顾虑,否则也不会往北边走,还捎带上了一块沾了魔气的道门令牌,怎么看也都只有当作证物的用途。
贺湑陷入了沉思。
只是不等他思考出结果,头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洞穴也震颤起来,让人不禁怀疑这座摇摇欲坠的破庙彻底被人夷为了平地。
“谢师叔!!忘鹤——你们在里面吗!!”
慕流风的声音经过扩音法术,如雷贯耳,震得人耳膜生疼。
拖长的尾音还在洞内回荡,随即穴道内便传来一阵风声,伴随着衣物摩擦的猎猎声响。
另一波弟子们下来了。
电光火石间,贺湑皱了皱眉,将一道灵力往非白身上打去,封了他的脉,那自内而外散发的魔气也顿时失去了源头,被遮掩得严严实实。
就好像靠坐在墙边的,只是一个被魔物打伤了的普通修士一般。
慕流风带着众弟子落到穴底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
预料中的激烈斗法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寂。
贺湑和一个来路不明的文弱修士齐刷刷看向他,地上还躺着个不省人事的忘鹤。
慕流风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师叔,这是?”
“来得正好,”贺湑淡定地一拂袖,径自往洞穴入口走去,“把他们二人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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