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公子不怕鬼?”纪川盯着他,压低声问。
二人相隔半尺,立在一处僻静角落。谢珣靠着墙站,纪川在外侧,模样倒算客气,却让他走不脱。
雨天晦暗,茶楼里支了灯,投下晃动灯影。
半尺之距不远不近,退一步全然疏离,进一步全然亲密。如今正卡在两边不落的境地里,是进是退,全在掌握主动那人的一念之间。
谢珣脑中有根弦,嚓一下绷紧了。
他惯于独自解决问题,只自顾自想辨清井中何物,却忘了。
以纪川如今修为,鬼物一举一动,尽在眼底。他在做什么,纪川都看得分明。
谢珣拿不准纪川如何想,回望过去,试探道:“子虚道长是怕我将赤色鬼引出,却控制不住,使其伤及人命么?其实……”
他刚想说井中赤鬼被阵法压制,只能攻击将血滴入井水的他一人,绝不可能择人而噬,却被纪川打断:
“那些赤色鬼我替你收了。”
谢珣肩头一沉,却是被披上了一件深青色长衣。
“以后,别做这样的事。”
谢珣迎着纪川的目光,不明就里点了点头。纪川轮廓生得深刻,在暗处,双眼几乎都被压在眉弓的阴影里,看上去怪唬人。谢珣其实想避开视线,又怕显得自己心虚,只好直直望着,终于回过味来。
纪川是不是以为,他身为个道行尚浅的后生修士,竟贸然引鬼引到大街上。如此伤及无辜该怎么办?因此心中愠怒。
还挺有责任感,谢珣心道,回他:“多谢子虚道长。我……后生莽撞,以后绝不再犯。”
他一个做师父的,对着自己徒弟自称“后生”,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丢脸。纪川听着这话,眉头却未稍舒,反倒捏了他肩膀,沉声道:“淋得这样湿。”
脾气愈发大了。谢珣默默在“很有责任感”的评价后头加了两句,后知后觉,叫了声:“疼。”
纪川慢慢松开手,双眼一瞬不瞬,盯着他,仿佛一个眨眼他就要化成烟跑了似的。
那衣裳有些大,纪川一松手就顺着肩头滑脱下来,露出原本的缥色校服。软罗叠轻纱,一概被水浸得湿透,半透明地黏着冰冷泛青的皮肤。水珠从发梢不停滴落,滑进襟口。
纪川看着那些水滴,冷冷睨着,目光从脸侧直扫到颈下,视线和雨水说不出哪个更冷。
谢珣全身都在往下滴水。
纪川一声不吭,拎着外衣重新给他披好。他盯着手中扣结,眼帘低垂,竟有些专心致志的意味。
对襟的道袍长衫,不过胸前一处系带,但纪川系得很慢。谢珣没处看,只能也低头,看手指将丝绳盘绕、缠结、拉平,隐隐约约觉得怪。
可没等他琢磨透彻,方才在门后擦银锞子的小二不知何时踅摸过来。
小二手中端着桐木的大托盘,笑道:“见二位客官在这站着好些时了,不如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若嫌这堂中人多眼杂,可上二楼去,雅间可清净得很呢。我再给二位支起炉子来,烘一烘衣服,温上一壶热酒,唉呀,那真是……”
“去。”纪川往托盘上搁了银子,打发小二道。
他不着痕迹往前错了一步,小二眼见着什么也看不到了。那痕纤细的锁骨上还积着一汪浅水,皮肉湿漉漉,凉浸浸,裹在淡蓝色的湿透的薄纱里。纱衣闷着黏着,又像亟待被拆开似的在颈侧堆出了一小截褶皱,最后被黑压压一件道袍括住。
沉重的颜色和质地,反倒使那一痕锁骨的留白更加鲜明。浅水在其中微微地震荡,不断滴落又不断重新蓄起,仿佛正朝人隐秘展示着这具身体的呼吸。
□的,真不正经!店小二心中暗骂,还想再细细批判一番,眼神刚要往那边飘去,却蓦地背脊一凉。
那道士……瞥了我一眼。店小二心说。
就只是那么看了他一眼而已。却无端地叫人心里发怵。
店小二打个哈哈,脚底抹油溜走,张罗着布置雅间去了。
心底暗道:呸!臭道士吓唬谁呢?大白天在茶楼里搞七搞八的,妖道!淫僧!
小二走了,纪川回转过来,竟然还吹毛求疵地又给人整了整衣襟。
“可以了,多谢……”
谢珣话没说完,却见人理完衣襟,竟不抬头,反倒俯身下去。
看见眼前盘着光亮的道士发髻的头顶越来越低,谢珣没由来地想往后退,可背后是墙。
终于,纪川起身,手里拎着本深蓝封面的簿册。
“顾公子,你掉了东西。”
手指扣着书缘,平递过来。谢珣伸手接,顺势看去。
《恨海情天:须弥山顶不为人知的禁断恋情》。
这番耸动书名不管何时看来都尤为触目惊心,谢珣暗自吸气,想要迅速收回。竹纸封面浸水后变得极软,手指用力便陷入其中,如同陷入沼泽。没拉动。
“失礼。”纪川告了声罪,在书底触到他食指的指尖。
暴雨倾泻。
雨声大得有如十万匹钉着蹄铁的战马在旷野上奔袭,那铁硬得足够踏碎人的头颅,一墙之内,角落里静得只剩灯烛的影子。
指尖与指尖相触,谢珣全身都冷,就手指上那么毫厘的地方被人传着热意。
烫得他想立刻松手,离开,走入雨里。
灵力流转,谢珣感到有什么东西被从食指中拽出来了,接着书封面上现出一道钤印。钤印漆黑,似乎写着字,然而字态张牙舞爪鬼气狰狞,叫人无从分辨。
钤印一经浮出,立马如沸腾般鼓动起来,竟似要突破纸面,直往人身上扑去。
然而钤印躁动不过一息,纪川身上,确切地说是胸口的位置,飞出一轮浅白晕光。光华中似有咒文流转,片刻便将钤印制服,躁动平息,凝成深蓝封面上一团墨痕。
“散生咒,凉州异族的术法。书有问题。”纪川抬眼,“上去说。”
店小二不知跑去哪里,没人引路,纪川径自往楼上走。谢珣跟着他,却见人上完一层楼梯,在缓步台上停下,从衣襟里拉出枚熟牛皮绳系的白玉平安扣挂坠,道:“方才制住散生咒的,便是这件法器。此物名为清净玉,是我十七岁时,师父所赠。”
谢珣当然知晓此物,只好顺着他,夸道:“此物不凡,实乃驱邪之利器!”
纪川道:“清净玉确有驱邪之能,可最主要的效用,是压制。压制佩戴者体内的……附生的邪魔。”
谢珣继续恭维:“厉害,厉害。”
纪川静了一瞬:“这是个很难收服的法器啊。我有病,师父才送我这个。可是过了两年的时间,我十九岁,又犯病了……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可以把它用得很好。”
谢珣望着他,轻声说:“那么,你师父一定很高兴的。”
“没有。”
纪川摇头,忽然笑了一声。
“他不在乎。”
纪川转身,继续拾级而上。两人脚步踩在木楼梯上,发出踏踏之声。小二在楼梯尽处探出头,底气不足地招呼了一声:“客官,来啦?炉子生好了,就在最里间。我就——不打扰二位?”
纪川抛给他一块银子。
小二会意,响亮地道了声谢,待他们上得二层,便噔噔噔地跑下了楼。
“顾公子,请。”纪川推门。
雅间宽敞,却只一矮几,两张并排的软垫,要人跪坐着,并不十分方便。矮桌对面是一幅长卷的大挂画,绘有春日山间踏青之景。山间林木葳蕤,树木掩映中石阶蜿蜒,通向山顶上一座飞檐涂金的庙宇。
“坐。”纪川道。
二人并排而坐,桌上摊开一本书册,神情严肃。照此情景桌上摆的该是《六派剑术源流》或《上古神兵考》这种正经书籍,然而纸面上,却赫然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文字,横看露骨,竖看下流。
“散生咒有两处符印。一道在人身上,攫取生气。另一道在物上,用来暂时存放采集到的生气。如今人印已除,再把物印捉出来,复归人身便可。”
纪川解释,将书翻过数页。
一道赤红印记倏然滑过页边,又失去踪影,只剩下白纸黑字赫然横陈。谢珣粗略一看,这大抵算前期内容,讲他作为一名恶毒师尊,因为妒忌徒弟天赋根骨,所以处处针对折磨。
折磨方式大概有。
罚跪,言辞羞辱,克扣用度,熬夜撰写错误功法丢给徒弟修炼企图让他走火入魔。
种种手段乍一看的确颇具反派风范,但细细观之,又古怪得很。
罚跪,但让徒弟赤着上身,自己光脚踩他肩膀。
言辞羞辱,比如……“只会发//情的狗”??
克扣用度,指每天只有两荤两素一汤一饭一个月给二百灵石花销——这似乎已经超过九华宗掌教毒辣真人座下弟子的生活水准。
熬夜撰写错误功法,但半途睡着被抓包,被半哄骗半威逼着自己练了错功法,导致经脉逆行气血失控尊严尽失求徒弟给他解脉并续接数千字上不得台面内容。
嘶。
好像恶毒了,但又没完全恶毒。
谢珣觉得奇怪。
蜀山笑笑生似乎对书里的恶毒师尊……分外仁慈。
他在书里明明是反派,却和徒弟之间没隔着血海深仇,既不做什么大恶事,也没有鬼刀契印所累。蜀山笑笑生甚至还给他加上了个财大气粗的光环,写他成天披着华贵的狐裘戴着金银珠宝在徒弟面前炫耀。
谢珣心说如果我真有这么好的话,早回老家去,买一座宅子,天天躺在院里晒太阳啦。
钤印在书页间流窜。
“快了。”纪川边翻书边说,忽而转头看他,“顾公子,你还好么?”
谢珣正凝眉细观钤印的流动,不明就里应了声:“嗯?”
他人在炉边,侧颊被烘得微微发红。
纪川道:“此书内容过分,恐怕扰乱心智。”
“无妨。”谢珣转头对他道。想到顾停舟这时应当微笑,便笑了笑。
桌案上,书快翻到末尾,后半卷的内容也接近收稍。
也不知蜀山笑笑生受了什么刺激,后半卷内容忽然黑暗起来,讲徒弟一朝翻身,将师尊囚为禁/脔,给他喂下一种暂时封闭灵脉的丹药。师尊误以为自己修为被废,性情大变,作为报复,他告诉了徒弟一件尘封已久的旧事。
突然觉得其实恶毒笨蛋美人梗也很萌,,,但写不来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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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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