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梅尔维尔先生:
您近来身体好吗?
再次写信叨扰到您,我感到非常抱歉。很感谢您在上一封信里给我的指点,这让我少走了许多弯路。
距离我到王城安琪拉,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这里的一切依然叫我匪夷所思。
说来惭愧,梅尔维尔先生,我不得不承认,我完全不认识这个生养我的国家。我越去了解它,就越感到我知识的浅薄。我学得越多,反而感觉我知道得越少,更加难以对它做出一个不带有各种偏见的评价。如果我从未踏足过这里,我大概永远不知道我究竟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
感谢您给了我一个重新了解它的机会。
王城的饮食多种多样,这里汇聚了来自五湖四海的谋生者,只要多找找多看看,在任何角落都能找到适宜自己的口味。而气候方面,帝都的环境有生发座的气象部门调控,接受荣光教会的管理模式之后——我不知道要如何描述这种情感,我的身体比我的灵魂适应得更快。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它代表着身体不会成为我接受现状的阻碍。
我在学校结交到了不少新朋友。其中关系最紧密的有两位,分别是克莱拉·斯波纳客和西泽·柏宜思。
我与他们的相遇并非偶然。克莱拉·斯波纳客是公正座的中级执事,是“忏悔位”冕下的信徒,更是洛伊欧·斯波纳客的长女,贵族阶层堪称中流砥柱的帝国之盾的第二顺位继承人。
泽西·柏宜思是一位无党派学者,主攻物质灵性转化方面,是“尘埃”所属的“痴愚”途径的灵知者。而在此之前,他是“荣光位”陛下的小女儿公主的追随者,纳撒尼尔家族的客卿。
我们结识在开学前的一场混乱中,开学后成了同班同学。如此怀疑可能显得我过于多疑,克莱拉一直认为自己只是在执行公正座的维护道路治安的工作,西泽倒是从不掩饰他的野心,他们的身份注定了这场交际要成为某些事情的一部分。
刨除利害关系,他们都有着我没有的坚定,这让我感觉糟糕透了。
您知道,我出生南部的急雨市,毗邻圣西娅公国的边界,属于三不管地带,我小时候住过桥洞,睡过街头,长期露宿公园。在我父亲通过某种手段摆脱了荣光教会施加在蒙蒂利亚家族血脉上的部分禁制前,我靠着日结的临时工作谋生。饭馆后厨洗盘子刷碗,对于我这种人来说都是一份体面的工作。
圣西娅公国是羽族自治区,帝国南部在他们的影响下,一直崇尚弱肉强食,像我这样的人很多。我们要瞻仰异族的鼻息,因为国家把权力放手给了他们。这是我们的“荣光位”巴尔·斯利奇陛下对他故去的妻子和他混血的长女的怜爱,更是我们南部底层人苦难的源头。
对于生活在羽族统治下的我们来说,依靠手脚谋生能正常活下去而且不生病就是最大的幸运。
因此,从我的角度来看,克莱拉和西泽所表现的坚定简直就是一种天真。因为他们的坚定建立在丰衣足食之上,建立在对于我们这些底层人眼中的优渥环境之中。
这是一种偏见。我明白这是一种偏见。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人能选择是否承担生存的责任。
或许这正是我和他们成为朋友的原因。
我不知道这是否正确,他们确实是我到王城后交流最多的同龄人。我通过他们了解了很多东西。阿默尔大人没有给我启示,我知道这些对于“节制”殿下那样的存在来说都无关紧要。我思考了一番,还是决定将我的想法告诉您。
和他们结交后,我有了加入荣光教会的想法。请示过阿默尔大人后,他给了我一封推荐信,让我有了参加虔诚座招收编外人员的统一考核的机会。我因此成了虔诚座的编外人员。
说实话,在来王城之前,我对荣光教会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小时候。停留在我侥幸逃出父亲家暴的地狱中,求到荣光教会南部分教堂门口却被拒之门外的那一刻。
帝国的权力机构从始至终都是遥远而冰冷的。
现在我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这才是我刚通过考核上岗的第一周。这种思想的转变真是奇妙。
虔诚座是荣光教会的内务机构之一,同时也和“忏悔位”冕下率领的永恒座共同承担教会内部的后勤工作。我通过考核上岗三天,就被分配了数十份工作。从简单的整理文件罗列物资清单,到统合分支部门和次级机构的物资使用申请;从教会内部小型会议场合安排到王城集体活动场所的使用许可审核,甚至还有一些重要物资配送的外勤任务。
即便有生发座的机器辅助,有教会的前辈指点,还有我的两位朋友帮忙,我也忙得焦头烂额。教会内部对个人工作完成情况有公开通报和排名,我忙到这种地步也只能说稍微摸到了一点及格线。克莱拉帮了我好几天,同时还处理完了她自己的公正座外勤任务,她和我是校友,她还有斯波纳客家族的内务和荣光教会的课程——我写信的时候竟觉得我才是天真的那一个。
说到上学,我前天听了一节校长的公开课。那是一节“灵性基础知识相关”课程,米路校长从灵性分析入手,在我们面前解构了公开课会场的空间,给我们模拟出了一个小型的平行时空,从而向我们详细解释“灵性”和物质世界的关系。
除开“节制”殿下,校长是我近距离接触的第一位“至高赞美位”。
我此前从未受过这种教育。克莱拉告诉我,“荣光教会内部的课程大方向就是从实践出发,主管科研和教育的生发座正是代表,他们在理论方面也走在世界前列,但这只是教会内部的教育方针,并不是神秘世界的主流。包括普通人在内的未到超凡阶级的灵知者过于细致的接触灵性,很容易导致他们身体的灵性结构发生混乱,从而被主宰规则的‘权柄’们污染,成为怪物,这是只有在超凡阶级经营多年的至高存在才能使用的东西。因此,这所新开办的学校虽然主要教授灵性基础教育,但对于具有一定能力还未登上超凡阶级的灵知者来说,依然有吸引力。”
西泽则跟我讲了不少生发座首席“掠夺位”米路·瓦布拉在神秘世界的恶名。
生发座的成果是理论与实践的结合,理论的模拟实践一部分有赖于他们发明的各种器械,其中以圣物“臆想沙盘”为最;另一部分则要归功于自愿接受他们馈赠的实验材料——被荣光教会所征服的异族和志愿者。新校能得到如此多的支持,很大一部分在于米路校长的政治地位和个人实力。
我此前只知道他是国家科研和教育方面的风向标,政治经济相关媒体刊物上的常客,仅此而已。
因为我十四岁前没上过学。母亲教我识字,但她死在了我七岁的时候,因为父亲的一场家暴。此后没人教我读书。我流浪了很久,见过很多人,也在很多地方打过黑工。今天相识的朋友,明天就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早上应聘的工作,晚上不结清,第二天老板和同事就会忘了我这么个人。上学读书同样如此。
这是荣光教会对于蒙蒂利亚谋反的制裁。我过去遇到的人,大多数都是被荣光教会施加在蒙蒂利亚血脉上的遗忘魔法所影响的人。直到我父亲找到了脱离这份制裁的方法,我才开始拥有正常的社交关系。无论我多么痛恨他,这都是现实。
一点小牢骚写得有点多了。
总之,我是一个各方面知识基础都很薄弱的人。
“至高赞美位”过去离我很遥远。遥远到根本没办法思考那些东西。米路校长的课却离我很近,它足够生动,也足够有趣,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轻而易举地让我感觉到了自己是一个正在学习成长的活人。和您聊天,与“节制”殿下接触时,我也同样能体验到这种鲜明的感受,十分奇妙。
那堂课后,米路校长专门叫住了我,他说最近写了很多信给您,让您在来王城前至少给他写一封回信。
……
我找到了您在上一封信里说的那间密室,那间藏在学校库房深处的暗室。
按照您给的方法,我打开了藏书室的机关,然后从那些千奇百怪的秘藏中找到了先祖的手札。
原谅我一时冒犯。您的批注比手札本身的内容丰富多了。
“……人类起始于‘**’对物质界的干涉,我们由‘海洋’孕育,为‘尘埃’接纳,受‘天空’指引。我们的诞生之日,是‘虚幻’探寻‘真实’的又一轮开始。”
我很喜欢您为这份手札写的前言。我还做不到用您之前说的“那只是一段过去的历史”的眼光看待先祖的手札,但您的批注确实减轻了我心中的压力。
我们是“**”播撒催生于物质界的种子,我们血脉中流淌的野心是与生俱来的。有的人还在前行,有的人已经迷失在了旅途中。我们的先祖杰路西·蒙蒂利亚,这场持续了三千多年的噩梦的源头,便是后者之一。
我从未想过蒙蒂利亚的先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实际上,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连我的父亲都不去想,我不想知道我父亲经历过什么样的生活,不想自己是否会有不一样的未来,也更不会去想我的祖辈会怎么样。
我只是在用自己的双手活下去。我也只想如何用自己的双手活下去。
相比我而言,杰路西·蒙蒂利亚无疑是一个杰出的成功者。他在羽族统治世界的年代,就能抓住别人的弱点,去建立一个稳定的组织,能带领朝不保夕的人们建立起属于自己的避难所。
他有足够的自信。即便他后来的所作所为证明了他心胸狭隘,手段残忍。但他当时也会为了的利益主动向别人低头,他和斯利奇王室的先祖结盟,吸纳各种人类部落族群,为人类帝国的建设费心费力。
从这方面来看,他无疑是成功的。而正是这么一个人,高层选举中输给了斯利奇家族的代表。他从此疑神疑鬼,在人类和羽族的战争中昏招频出,公然将自己的利益置于集体利益之上,逼着所有人与他反目成仇。
失败让他变得更加自负,他亲手葬送了蒙蒂利亚的一切,让蒙蒂利亚在人类政权高层中失去了话语权。权力的下降让家族边缘化,与之伴随的地位落差让他们失去了往日的特权,使他们自以为是地陷入了受人排挤的错觉中。这便是蒙蒂利亚与“节制”在杜撰峡谷结缘的起因。
原谅我措辞刻薄无度,梅尔维尔先生。
这便是我们的先祖。
他的手札没有让我感到难以接受。可能是我本来就对他没有什么憧憬。如果我能将自己的人生全部怪罪给他,那我为自己的渺小和软弱滋生的无所适从大概还会减轻一些。
可惜没有。
我也不会因为他的事迹而感到忏愧,或者滋生出鄙夷的情绪。正如您说的,这些都是已经发生的过去。
我喜欢您在下面的批注:杰路西·蒙蒂利亚并非痛恨“神秘”。他的一切都建立在自身的成功之上,因此他痛恨的是自己的失败,痛恨的是自己不能主导“神秘”。超凡阶级无一不拥有坚定的理想和信念,会不择手段去实现自己的愿望。他的动摇让他失去了登上超凡的可能。而一个无缘登上超凡阶级的灵知者,注定会被“权柄”同化,成为祂们的傀儡。他早就失去了参与上层博弈的机会。
在遭受了斯利奇家族为代表的人类政权的“排挤”后,他带领着蒙蒂利亚家族脱离了人类和羽族的主战场,在米歇拉山脉扎根。
第二年秋收的时候,他就在山阴的杜撰峡谷,遇到了自称“游客”的未知存在。他在手札里,将这位“未知存在”描述成抽象且难以理解的高纬度生命,称其为异界来客,认为对方在他的感知里与物质界的规则不分彼此。
这让他欣喜若狂。他认为这种无法揣测的东西能够带给他从斯利奇家族手里夺回一切的机会。
我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看到那条信息的心情。
他前期的所有成功,仿佛都在他失败后的渴望里烟消云散。
——那是羽族蹂躏大地的年代,还没有任何种族从它们的阴影里走出来,人类还处于劣等食物的地位。他看到那种无法辨别的高位存在,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可以依靠祂夺回过去的权力和地位。
您在后面批注说,他性情方面的变化有一部分受到了“权柄”的影响。他真的受到了影响吗?他如此理所当然地将“游客”邀请到了蒙蒂利亚的营地。自认为从对方口里骗取了杜撰峡谷的秘密。
他真切地认为自己的作为与斯利奇家族代表的人类高层并不同。他之前还是率领着人类反抗羽族统治的领袖。
倘若杰路西·蒙蒂利亚的变化是被他者影响,那什么时候的他才是真实的?您也说了,“万物由灵性构成,而灵性源于规则,规则由“权柄”衍化。”我们由他者影响诞生,又有谁不是因他者影响产生变化?
那位好心的“游客”在蒙蒂利亚逗留了许久。为了回报友善的先祖,向他讲述了世界的起源,说作为万物起始的“原初”如何因“权能”的完善而产生自我,转变成具有实体的物质,而祂的自我又如何作用于“权能”,使之拥有了独立的人格。
“‘原初’在孕育‘节制’时看到了‘**’,从而获得自我。‘真实’与‘虚幻’自此分离,‘时间’与‘空间’产生交错,祂作为世界原形的身体拥有了存在的概念。”
“游客”说杜撰峡谷里有一块石碑,那正是“原初”孕育的“节制”,约束“无形”与“有形”的“容器”,是“原初”最大的遗骸。与祂同等的高维生命。
祂告诉了先祖唤醒“节制”的方法,讲“节制”因为权能的问题,无法做出抉择,没有好恶之分。无需遵循世俗等价交换的原则,只要给予祂足够献祭,奉上相应的灵性,就必然能得到祂的回应。
杰路西居然就直接实施了。
他在手札里写“那是上天赐予他的机会,如果他不懂得抓住,那么蒙蒂利亚将没有未来”。可明明是他亲手杀死了蒙蒂利亚的未来。
他写他如何迫不得已的“劝说”族人献祭,让老弱自愿成为复兴家族的牺牲品;他讲他如何精明地狩猎异族和土著,使他们成为祭祀的材料。他积攒了大量的灵性,用鲜血唤醒了沉睡的石碑。
他早就背叛了人类。
他做了如此惨无人道的事情,还能理所当然地写他恶毒的憎恨。
他辱骂阴魂不散的斯利奇家族,说他们看到了自己伟大的计划,居然想要横插一手摘取成果。他固执地认为所有阻止他的人都是为了私吞那块能实现愿望的石碑。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因为斯利奇家族的干涉,石碑分裂成了两块。一块成了斯利奇家族的“传承之印”;另一块留在了蒙蒂利亚家族,因为杰路西·蒙蒂利亚“毁灭神秘”的愿望,成了我们的顶梁柱。
真是荒谬至极。
我有一瞬间觉得我们活该。
梅尔维尔先生,蒙蒂利亚这个家族活该落到现在这个局面。他们之中但凡有更多的人站到杰路西·蒙蒂利亚的对立面,那事情绝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是大多数人的沉默和服从导致了这个结果。可我又明白那些是合理的,蒙蒂利亚的部分人确实受到了压迫,他们肩负着生存的压力,拥有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作为单独的个体,都不会选择去与杰路西·蒙蒂利亚对抗。何况对方确有强大的力量,还有“游客”虎视眈眈。
他们无力改变现状。
但我还是无法停止愤怒。我觉得不公平。我——我们这些对过去一无所知,生来就未曾作恶的年轻人,为什么就要接受杰路西·蒙蒂利亚因为一己私欲选择的未来?
我不知道。
我去问了阿默尔大人。
这确实是我唐突冒犯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且满心焦虑的时候,突然就想到了您之前说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去请教阿默尔大人”的话。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想了什么。我白天看完那本手札,晚上就直接去找了阿默尔大人。
祂是我们的“主神”,处于我无法企及的高度。但祂权能中的“有限”确实让我感知到了祂的情绪。我难以全部理解,却能与祂产生交流。
我很难描述这种感觉,梅尔维尔先生。阿默尔大人有着这样的身份,我却依旧觉得他是一位可靠的长辈。
他允许了我的冒犯,只是口头告诫了两句话,然后叫我去跟着教会的执事多出一些外勤。他说我所有的迷茫都来源于自我认识不清,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实践和经验,无法用坚决的态度评价过去的事实。
他说我需要学习去如何获得且掌握自己的权力。
……
在这之前,我崇敬他,怨恨他,恐惧他;我现在也怨恨他,恐惧他,崇敬他。
他书写了辉煌的历史,他和人类一起开创了属于我们的纪元。他是蒙蒂利亚以“毁灭神秘”为目的召唤到物质界的神明,在灵性技术高度发展的时代,他注定会是文明的敌人。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是凌晨三点,阿默尔大人还在荣光教会处理公务。
我无法形容这种荒谬的感觉。我正在尝试走出新的一步。
希望您能给我更多的启示。
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此致。
——罗格·蒙蒂利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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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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