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而重复的审问终于结束了。穿着制服、面容刻板的调查员反复盘问着他加入“普罗米修斯”计划的细节,接触了哪些核心数据,与顾昭衍有何私下协议。
季容与全程保持着绝对的冷静,语气平淡无波:“我入职时间尚短,仅负责理论模型搭建与部分数据分析,尚未接触最核心的实验部分。与顾总仅有必要的项目沟通。”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符合一个刚入职不久、恪守本职的研究员身份。调查员似乎没能找到预期的突破口,只能暂时结束问询。
回到教化局那间宽敞却气氛压抑的食堂,季容与端着餐盘,习惯性地走向角落。周围那些同样被收容在此的Enigma们,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他,却都带着一种混杂着敬畏和疏离的意味,下意识地与他保持着距离。
他们有点怕他。
季容与早已习惯。无论是在外面的世界还是在这里,他似乎总是格格不入。他沉默地吃完那份寡淡的饭菜,味同嚼蜡。
回到分配给他的那个狭小、洁白的隔间,季容与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明明才离开这里不到半个月,外面却已天翻地覆。从受人尊敬的研究院首席,到如今阶下囚般的境地,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他措手不及。兜兜转转,他竟然又回到了这个原点。
他下意识地想摸向枕边,那里曾经藏着一个简陋的日记本,记录着他初入此地时的迷茫、痛苦和那些无法对人言说的、关于某个Alpha的隐秘思绪。但现在,那里空空如也。日记本在他上次“毕业”离开时,按照规定被销毁了。
他试图在脑中梳理这混乱的始末,像分析一组复杂的实验数据。
梁玉山院长的刻意招募、项目的蹊跷、内部的泄密、舆论的精准攻击、特管局的迅速介入……
线索凌乱,动机不明。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相比他在科研领域如鱼得水的天赋,对于这些人情世故、阴谋算计,他简直像个刚启蒙的稚童,一窍不通。他不知道顾家究竟有多少树敌,不清楚梁玉山背后藏着怎样的恩怨,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成为这场风暴的中心。
他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正是因为他这种“无知”和与生俱来的、与那个圈子格格不入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将他拖回更久远的过去。
那份98%匹配度报告出来时,顾家老宅大厅里,那些长辈们脸上瞬息万变的精彩神色——震惊、难以置信,最后凝固为一种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排斥。他们虽然没有直接指着他的鼻子,但那冰冷的眼神和压抑的窃窃私语,分明在说:一个管家之子,也配?
他的父亲,那个沉默忠诚了一辈子的男人,曾是顾老爷子的贴身管家和保镖,最终为了保护雇主而死。这份用生命换来的“恩情”,在绝对的阶级和利益面前,轻薄得像一张纸。
后来,他分化成Omega后不久,腺体却突然发育异常,患上了信息素紊乱症。这仿佛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当那份伪造的15%匹配度报告出现时,顾家甚至没有去验证其真假,就迫不及待地、几乎是带着一种甩掉麻烦的庆幸,撕毁了婚约。
他甚至能回忆起顾家人当时的神情,冷漠、疏离,他看不清顾昭衍的神情,但是或许相比其他顾家人,他甚至可能还会有一丝如释重负吧?
而最后,那场暴雨夜的追杀……他至今不敢确定,那究竟是顾家敌人的手笔,还是顾家内部,有人厌恶他到了恨不得他彻底消失的程度……
冰冷的绝望,如同隔间里恒定的低温,一丝丝渗入他的骨髓。
他蜷缩起身体,将脸埋入膝盖。
原来,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变得强大,在某些人眼里,他永远都是那个不配站在顾昭衍身边的、卑微的“管家之子”。甚至连他这身Enigma的力量,如今也成了他人用来攻击顾昭衍的武器。
兜兜转转,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原点,被否定,被抛弃,被利用。
只是这一次,心口的钝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冰冷。
——
得益于之前四年“模范生”般的表现记录,以及顾昭衍虽未明言却切实起到作用的暗中关照,季容与这次回到教化局,并未受到额外的刁难或“特殊照顾”。除了必要的审问和限制自由,他的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然而,这种平静很快被一个细微的异常打破了。
他注意到,以前隔间附近那两个“老熟人”不见了。
那两位Enigma和季容与这种因濒临死亡而三次分化或社会适应不良被送进来的不同,他们是由于长期、过量注射一种黑市流通的、强烈刺激信息素分泌的违禁药剂,导致精神狂躁、极具攻击性而被强制收容的。这种药剂副作用极大,通常使用者很难活长久,但这两人却顽强地活了下来,只是时不时会陷入彻底的狂躁状态。
在过去,每当他们失控,往往是由冷静且拥有绝对压制力的季容与等其他老资历的Enigma出手,用Enigma的信息素进行“说服”——也就是其他Enigma私下里带着敬畏称呼的“修理”。那两人对季容与又恨又怕。
可现在,这两个定时炸弹一样的存在,竟然同时不见了。
季容与找到负责他这片区域的李奇希监管,状似无意地问起。
李奇希正忙着整理档案,头也没抬,随口答道:“哦,你说‘疯狗’和‘火药桶’啊?他们俩运气好,前几天被人保释出去了。”
“保释?”季容与眉头微蹙。这种因药物导致永久性精神损伤、极具危险性的Enigma,通常是不可能被批准保释的。
“是啊,我也觉得稀奇。”李奇希放下手中的文件,挠了挠头,“手续倒是齐全,符合规定。保释方身份保密,级别很高,我也没权限查看。只知道是两个不同的保释人,前后脚办的手续,就隔了一天。”
前后脚被保释?
不同的保释人?
身份保密,级别很高?
季容与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虑。这太巧合了。两个背景相似、状况特殊且危险的Enigma,在如此接近的时间内,被不同的、身份成谜的势力保释出去?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梁玉山那张温和带笑的脸。
是巧合吗?
还是……这两枚危险的“棋子”,也被那只幕后黑手,悄无声息地挪出了教化局这个“棋盘”,准备在某个关键时刻,投向某个特定的目标?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季容与的脊背。
他原本以为,对手的阴谋主要围绕“普罗米修斯”计划和顾氏集团展开。但现在看来,对方的手伸得比想象中更长,连教化局这种监管严密的地方,都能如此精准地捞出特定的人。
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正在缓缓收拢的大网之中,网线不仅连接着顾氏和研究院,甚至可能延伸向更黑暗、更不可控的角落。
那两个被保释出去的Enigma,就像两颗被悄悄埋下的地雷,不知何时,会在何地,被何人引爆。
他必须尽快把这个消息传递给顾昭衍。
然而,身处囹圄,通讯受限,他该如何才能将这份不详的预感,送达那个正在外面奋力破局的人手中?
季容与看着教化局窗外那方被铁丝网分割的天空,眼神变得愈发冰冷而锐利。
城郊,贫民区的地下室内,空气浑浊,弥漫着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Omega病弱的信息素气味。
两个身形高大的Enigma——代号“疯狗”和“火药桶”——正百无聊赖地靠坐在墙边。他们体内被药物摧残过的信息素依旧躁动不安,让这狭小的空间更显压抑。
突然,其中一人手腕上的廉价加密通讯器震动了一下。他烦躁地抬起手,看到屏幕上那个没有备注、却让他们心底发寒的代号Manticore发来的信息:
【送一周的食物到老地方。清单附后。】
“疯狗”低声骂了句脏话,粗声粗气地对同伴“火药桶”说:“妈的,又把我们当跑腿的使唤!”
“火药桶”眼神阴鸷地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蜷缩着、脸色潮红、呼吸微弱的身影——正是失踪多日的赵烟流。他看起来状况极差,像是发了高烧,已经奄奄一息。
“喂,”“火药桶”对着通讯器不耐烦地发了一条语音,“Manticore,这小白脸快不行了,发烧,估计撑不了几天了。怎么处理?还有,答应我们的药和钱呢?这鬼地方我们他妈呆够了!”
信息发出后,两人焦躁地等待着。他们需要Manticore提供的特殊抑制剂来缓解体内药物带来的副作用和狂躁感,也需要钱。
过了一会儿,回复来了。
先是银行到账的提示音,“疯狗”看了一眼,啐了一口:“两万块,打发要饭的呢!”
紧接着是Manticore冰冷的文字回复:
【赵烟流,留着,别让他死了,给他买点药,还有用。】
【‘疯狗’去送食物。‘火药桶’留下看守。】
【药,下次。】
命令简洁,不容置疑。
“操!”“疯狗”狠狠踹了一脚旁边的空箱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吓得角落里的赵烟流微弱地抽搐了一下。
但他们不敢违抗。那个Manticore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从教化局弄出来,也能轻易把他们再送回去,或者……用更可怕的方式让他们消失。
“疯狗”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抓起旁边一个准备好的、用来装食材的背包,瞪了“火药桶”一眼:“你看好这废物,我去去就回。”
“火药桶”阴沉着脸,没说话,只是重新将凶狠的目光投向意识模糊的赵烟流,像是在看守一件即将损坏的、却又不能丢弃的物品。
地下室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重新落锁。
“疯狗”背着沉重的背包,融入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幕中,心中充满了被奴役的愤懑和对下一次“药”的渴望。
而别墅内,梁玉山看着监控屏幕上“疯狗”离开的画面,和他刚刚通过加密账户转出的那笔微不足道的款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些失控的野兽,不过是他暂时需要利用的工具。等价值耗尽,或者变得碍事时,处理掉便是。
他的目光,越过屏幕,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间那个依旧拒绝与他交流的姐姐。
快了。
就快结束了。
等到顾家彻底崩塌,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就能带着姐姐,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下意识地忽略了心底那丝因为囚禁、药物和姐姐日益衰弱的生命力而隐约泛起的不安,将其归咎于计划执行过程中的必要代价。
饭来![饭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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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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