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几个小孩不恐惧打针的。
李语是个例外,她不止恐惧打针,她还恐惧给她打针的医生、护士,甚至……恐惧那件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白大褂,通往诊所那条必经的小巷道。
小时候李语身体不好,常常生病,爸妈每次都会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把她哄到诊所来打针。
不是现在这种静脉注射,是肌肉针。
三四厘米长的针头,从屁股后头攮进来,疼的要命。
一次,小李语为了逃避打针,挣开爸妈的钳制,一口气跑出诊所,跑到很远很远的街对面,牢牢的抱紧街边的一棵大树。
她想,他们总不能把她和树一起拔出来拖回去吧。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过一劫了,却没想到那个敬职敬业的医生居然举着针管一路追了过来。
然后,小李语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边,鬼哭狼嚎的抱着树,被爸妈按着扒下裤子攮了一针。
那之后,李语就对打针有了阴影。
随着她慢慢的长大,肌肉针逐渐被时代淘汰,她童年的阴影也渐渐被疗愈了。
而现在……
两针丙球蛋白,又把李语攮回了童年阴影里。
打之前也没人告诉她这个针管这么粗啊喂!确定这不是给大象、河马用的吗?!
李语捧着缴费单,小数点前那排数字看的她手抖不已,她捂着胸口疼的倒吸了口冷气。
□□的疼痛远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驾校的赔偿还没付清,借周维的三百块也只还了两百,本就债台高筑的她如今又欠下宋冉深这么一笔巨款。
完了,她就是再吃三个月馒头咸菜也未必能还上啊。
“不着急要你还。”虽然宋冉深这么说了,但……“不着急还”不等于“不用还”啊,早死晚死她不还是死么,本质又没区别!
“吱呀”一声,宿舍门被推开,和蒋叶一同进来的还有一股冷风,吹得李语都跟着打了个哆嗦。
蒋叶骂骂咧咧的咒着这瞬间降温的鬼天气,转身将门关上,“欸,怎么就你一个?甄甜她们呢?”
“她俩有课,估计还得半个多小时才能回来。”
“幸好你晚上没课,你不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冷!”蒋叶抓过椅背上搭着的外套,着急忙慌的给自个儿披上,搓着手经过李语身旁时好奇的探头瞅了眼她手里捏着的东西,“……缴费单……狂犬……你被狗咬了?!”
“不是,被猫抓了一下。”
蒋叶这才瞥到她手背上的伤,“哪儿的猫?学校的?”
“嗯,一点儿小伤,不要紧。”
“不要紧?!”蒋叶惊呼,“姐姐你可真是心大,你知道狂犬病的死亡率有多高……”
“百分之百。”
大概是没料到她能一口答出来,蒋叶愣了几秒,几秒后她咽下嗓子眼儿里的话,埋怨道:“……知道是百分之百你还这么不上心。”
李语无法反驳,因为……她确实挺不上心的。
高达百分之百的死亡率还是宋冉深极力说服她去打狂犬疫苗时给她科普的,她当时还觉得宋冉深是诓她来着。
“说起猫,我觉得咱们学校也确实该管一管了。”蒋叶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边洗手边道:“早就该把它们抓起来阉割一下、打打针什么的了,万一要是再把谁挠了怎么办。你是不知道那些猫晚上叫的有多瘆人,跟恐怖片里似的,声嘶力竭的,我在图书馆里头都能听见……”
蒋叶的话点醒了李语,她突然就想起白天她见过的那只脑袋上全是烟疤的小猫来,“蒋叶,你最近常去图书馆吗?”
“啊。”蒋叶边擦手边道:“没什么事就去坐坐,免费的空调免费的网,还能给咱们宿舍省点电,多好。”
“那猫叫是一直能听到还是最近才有?”
蒋叶想了想,摇摇头,“没太注意,不过最近几天好像一直都有。”
“白天还是晚上?”
“晚上,差不多就现在这个时间吧。”
“今天你也听见了?”
“嗯。你问这些……”蒋叶正想要问李语问她这些做什么,话刚起了个头儿,就见李语随手抓了件外套,风风火火的拉开门冲了出去。
这大晚上的她要去哪儿?
宋冉深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他气喘吁吁的冲进快要打烊的宠物诊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清瘦的女孩穿着单薄的衣衫,靠墙呆呆的坐在走廊的地上,低头撑着膝盖,整个人蜷成了一团。
小小的、看起来极其易碎的一团。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女孩抬头,朝门口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宋冉深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咔”的一声裂了道口子。
“……我没能救下它……”女孩开口的同时,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眶里滚落,一颗接着一颗,她声音有些颤抖,说不清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恐惧。
“……”宋冉深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他很清楚自己的心跟着颤抖起来的原因。
愤怒,还有……心疼。
好心的诊所医生帮李语寻来了一个纸箱,小小的一个,甚至都不能让这个已经逝去的小生灵躺个舒服的姿势。
李语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他们将胡子猫埋葬。
“……对不起……你的外套又被我弄脏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已经恢复如常,但宋冉深却能清晰的感受到她并没有丝毫好转的情绪。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没事,再洗就好了。”
“……还有,借你的钱可能要拖的久一点……”
“没事。”
“……害你大晚上的跑这么一趟……”
“李语。”宋冉深打断她,这次他没有再说“没事”,他扭头看向她,眼底承的是李语现在混沌的大脑所无法理解的某种复杂情谊,“你不能把所有的问题全揽到自个儿身上。”
李语当然知道这不是她的问题,当然知道在这件事上有人比她更该死,但……
李语抬头,看向宋冉深。她本想笑一笑让对方放心些,可她努力的扬了扬嘴角,却只能在他眼中看到自己比哭还要难看的表情。
真的是……丑死了。
她挫败的低下头去,“……是我……是我让医生给它安乐死的……”
她无法回避这个事实,就像她根本无法消除此刻内心的负罪感一样。
胡子猫伤的很重。
李语把它裹在外套里送来宠物诊所的时候,它几乎已经奄奄一息了。
五脏伤了三个,断了两条肋骨,脊柱有明显塌陷,它似乎被人重重的摔到了后脑导致神经受损,口鼻间都是血,一直在无意识的抽搐。
它伤的很重,却也不是一丝生机都没有。
医生说了,它这样的情况需要上仪器,需要手术,需要重症氧舱。救治及时的话,也不是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医生还说了,要想保住它的命至少需要五位数。
很少有人会在宠物身上花这么一笔钱,更何况,还是这样一只流浪猫。
医生劝李语放弃,劝她把它放在一个舒服的角落,任它自生自灭就好。
李语不想这样做,可救治它的钱她又根本拿不出来。
心怀悯悲的是她,袖手旁观的是她。共情的是她,无能为力的也是她。
她看着胡子猫痛苦挣扎扭曲的身体和直勾勾渴望求生的眼神,最终还是做了这样一个决定。
安乐死。
让它没有痛苦的、体面的、离开这个对不起它的世界。
可笑的是,她连那针安乐死的钱都不太够。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有只温暖的手在她头顶轻轻拍了拍,宋冉深的声音听起来比往常更柔和,就像是为了安慰她而刻意调整了语调一样,“至少它不疼了,不是吗?……它没有绝望的在冷风中咽气,没有到死的那一刻都在承受痛苦,对它来说,这样的结局算不上太坏。”顿了顿,他又道:“我们常说'人定胜天',但人又怎么会真的能胜天呢。人力终有穷,人做不到的事情其实有很多。譬如,人阻止不了地震、海啸、火山喷发,也阻止不了战争、世仇、死亡。做不到,是人力终有穷,不是人心终有穷。不论从人力还是人心来说,你都已经做的很好了。换了是我,也许压根儿都不会把它捡回来。”
“……”
李语低着头,说了句什么,声音小的几乎是在说出口的瞬间就被风吹散了。
宋冉深没有听清,他往她跟前又凑了凑,微微俯身,问道:“你刚说什么?”
“……”
宋冉深的眼睛倏的睁大。
让他震惊的不是李语的回答,而是她的动作。
她……抱了上来。
像上次一样,却又和上次不同。
上次是委屈,这次是……脆弱。
他的手也同上次一样,回抱住了她。和上次不太一样的是,这一次,他抱的更紧。
万千复杂的情绪渐渐归于平静,他这才回想起她方才轻的不能再轻的那几个字来。
她说:“……你会的。”
如果是你,也会把它捡回来的。
也会做到“力有穷尽”的那一步。
她说的很轻,却也说的很肯定。
宋冉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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