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做鬼也要排喧你

“姜儿,我刚进屋看看你娘你就不见了,太阳大,不要乱跑。”

影子何尝不知太阳的威力,可她今天去陆家看搭灵堂的热闹,居然让她看见了死后脱魂的舅奶奶,而舅奶奶也能看见她,顿时委屈心酸兴奋极了。虽然从前她和舅奶奶不怎么熟,话都没说过几句,可是她是舅奶奶啊,是亲人啊,是能看见她与她对话的亲人啊!

于是一激动就把这两天的遭遇说给亲人听了,舅奶奶要替她来讨身体,她又疑惑又难过。疑惑的是舅奶奶说新陈姜也是鬼,定是在装作看不到她的;难过的是自己成了鬼,真的已经死了。

一路回来想东想西,情绪太复杂,一没注意太阳晒多了,全身生疼没劲,到家门口就蔫了下去。要不是贵人小姐晒被子恰巧晒在了她头上,这会儿怕是被烤成一缕烟了。

影子趴在舅奶奶臂弯里偷眼去看陈姜的后背,小声道:“咋样啊舅奶奶?”

舅奶奶叹口气:“没啥反应,这装聋子的功夫倒是跟你奶像得很。”

“咳咳!”陈姜憋不住咳了两声,很快又加了一连串的咳嗽:“咳咳咳咳。”闭着眼抓了抓脖子,继续睡。

影子等她咳停,道:“我觉着她不是装的,她变成人了就是看不见咱们。她要还是和我们一样的鬼,那她能上我的身,我咋不能上身呢?”

舅奶奶摸摸她绿莹莹的小脑袋,道:“傻丫,你才死了几天,能和她比?她定是那百年千年的老鬼,道行深着哪,专找了你这样年幼鲜嫩的孩子下手,一上身又能在人间逍遥个几十年,老了死了再挑下家,也不知祸害多少娃娃了。你想想她咋不上我身呢?我又老又病的,哪能入她这老鬼的眼?”

陈姜贴着枕头面部扭曲,快憋出内伤也没法宣泄,只能背着身子反反复复地咳嗽,咳得嗓子眼儿都疼了。

影子吓得瑟瑟:“那可咋办啊舅奶,难道我要这样一辈子吗?谁都看不到我,听不到我,还不能晒太阳,呜呜。”

舅奶奶琢磨着:“别急,从前老人说过这样的事儿,前朝就有一个借尸还魂的被抓到了,一把真火烧得魂飞魄散,再也不能祸害阳间……对啊,要是能找个高人来收她就好了。”

“哦,”影子半信半疑,“可是她也不怕王七婆呀,还说要去找她呢。”

舅奶奶不屑地轻哧:“王七那老货我还不知道?就是个骗子!”

陈姜拿手捋着胸口,觉得自己看走眼了,初见面怎么会觉得舅奶奶柔和呢?能与万氏做仇的人会柔和到哪儿去?

“不过,我这儿也有一个办法,”舅奶奶慈祥地一笑,搂着影子道:“咱们可以试一试,要是能把她赶走还了你身子,舅奶就和你在山上做邻居了。”

“啥办法?”

“嘿,这老鬼还真能装,头都不带回一个的。行,让她装聋作哑去,咱们出去找个阴凉地说,免得被她听见!”

陈姜一口老血堵了喉,敢情您老半天在这儿叨叨我诋毁我就是为了引我回头呢,这智商,生前得把万氏气成什么样儿啊!

又困又乏,头也不疼,正是睡觉好时候。可是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觉得这舅奶奶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儿。

陈百安喊了饭,陈姜撑着眼皮出来,坐下依然呵欠连天。

廖氏一言不发,垂着脑袋把杂粮饭和锅巴端上桌,又将醋蒜浇在蒸野菜上,分了饭摆了筷子,自己端了碗坐下默默地吃起来。

陈姜夹了一筷子野菜放进嘴里,廖氏动作一顿,眼皮不抬低声道:“没有你说的那啥香油。”

陈姜嚼着野菜瞅她一眼,觉着虽然醋味儿不足蒜味儿也不够,但盐头刚好,揉过面再蒸的野菜松散柔软,清香扑鼻,证明廖氏的火候掌握得很好。

“没有就没有吧,我也就随口一说。”她道,“挺好吃的。哥,这样蒸好吃吧?”

“好吃。”陈百安见妹妹和娘正常对话,一颗心落在了肚子里,这两天一到吃饭就闹架,他都怕了。

廖氏紧绷的背微微松了下来。

陈百安大口吃着野菜,三下五除二扒完了一碗饭,放下筷子抹抹嘴道:“娘,舅奶奶老了。”

廖氏轻点头:“我瞧见了。”

陈姜还咬着筷子等下文呢,结果这俩人谁也不说话了。就像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彼此知会一声,知道了就罢。

她转转眼珠,假作无意道:“咱们分家了,要不要去灵堂拜一拜,好歹是长辈亲戚。”

陈百安忙道:“跟你说了不能去,不然奶奶能追家里骂人。”

陈姜看廖氏,她虽没吱声,眼神却分明是赞同陈百安的。

“死了都不去拜祭,这不叫人说闲话么?”陈姜余光看见舅奶奶一脸得意地牵着影子飘进屋来,故意放高了声音。

“以前光听奶奶在家动不动就骂一通舅奶,不知道她俩有啥仇啥怨,哥你知道吗?”

舅奶奶听到了这句话,果然沉了脸,骂道:“这四六不懂的老东西,还关门骂我呢,当我面连个屁都不敢放!”

陈百安只摇头说不知。

陈姜又看廖氏,嘴里不喊娘,但目光灼灼地一副等其解惑模样。

廖氏并不想说,换作两天前她一定用“小孩子家别瞎打听”糊弄过去,可是如今她面对陈姜只觉心慌气短,不由自主就开了口。

“也没啥,就是你舅奶改嫁来了俺们村,你奶气不过。”

改嫁?

确实。前身记忆瞬间被激活,舅奶夫家是姓陆的,万氏的哥哥只能姓万,这不是改嫁是啥?一声舅奶喊得不地道,人家应该是前任舅奶奶。

陈姜来了精神:“舅奶被舅爷休了?”

“胡说!”舅奶奶不愿意了,气得飘到陈姜身边争辩,“他万长勇敢休我?我俩是和离,和离!”

果然廖氏道:“不是休,是和离的。”

“那为啥离了呢?”

“这都是老人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快些吃吧。”廖氏不想多谈,快速吃完起身去灶房了。

陈姜眨巴着眼睛,不怀好意地对陈百安道:“看奶那么烦她,以前肯定干过对不起我舅爷的事儿,我舅爷又心善,就跟她和离给她留个面子,毕竟拿休书是挺丢人的嘛。”

陈百安不擅长八卦,嗯啊附和着。

舅奶奶气坏了,哪怕碰不到陈姜她也做了个拧耳朵的动作,高声道:“进了陈家门好的不学,尽学万长菊那点子阴损劲儿。他万家亏心着呢,万长勇赌钱喝酒勾寡妇,自个儿不生娃还赖我头上。老不死的往死里蹉磨我,打我骂我拿我不当人看,大冬天的叫我跪雪地一天一夜险些死了。是我娘家哥哥撑腰,才帮我脱了那狼窝。改嫁咋了,我改嫁陆家五年生仨小子,他万长勇娶了一个又一个,半个蛋也没下出来,这就是报应!”

说着她轻蔑地一哼:“不说你们这些小辈都不知道,万长菊为啥不敢当面骂我?她年少那会儿丢人败兴的事儿可没少干,我都给她记着呢。你问问河坳村附近几个村子谁家愿意娶她?最后嫁来大槐树村,为啥?还不是因为老陈家人丁稀,你们爷爷又是个老实头,傻墩子嘛!”

陈百安看陈姜叠着双手杵着下巴趴在桌上发愣,道:“姜儿你咋不吃了?”

陈姜掩盖心中八卦之火,镇定道:“我想舅奶奶的事儿呢,因为她在村里,舅爷这么多年连亲戚也不来走了。”

陈百安道:“舅爷前年不是死了么。”

“死了?我怎么不记得。”

“没去奔丧,奶奶不让去。”

舅奶奶的一口恶气似乎终于吐了出来,掐腰笑得痛快:“亲哥死了都不去奔丧知道为啥不?因为万长勇当年想过继你家大伯,让他家老不死的来逼万长菊,她差点寻了死才没成事。还想拿你爹顶上过继给万家呢,结果人家嫌你爹病怏怏的怕养不大,不要,就要老大。后来这兄妹俩就结了仇,断了亲啦!报应啊报应!”

过继大伯,万舅爷是真敢提,陈姜光想想也觉得不像话。老陈家人丁本就不旺,大伯作为长子长孙,怎么可能去承别人家的香火,奶奶要是答应了,被休事小,这辈子就没脸见人了。

病爹原来从小就病,听了舅奶奶对万家的描述,陈姜深感病也并非全是坏处,至少助她爹当年逃过一劫。

陈年旧事,听起来也颇为有趣。满足了八卦心思的陈姜把饭吃完,收拾了碗筷出去刷洗,舅奶奶跟在她身边继续说万氏的不是。

刷完了碗,陈姜回屋午睡,舅奶奶仍然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也许她压根就没把陈姜当成孩子,说起话来毫无顾忌,从万氏十六岁看上路过的小货郎说到她如何设计爷爷娶她,说到她挑媳妇时的丑恶嘴脸,说到她和村长的眉来眼去。

陈姜半梦半醒时还在想,古代妇女的一辈子真是不能行差踏错,不然你的对头哪怕变成鬼,都不会放过排喧你的机会。

伴着催眠八卦,陈姜沉沉入睡。舅奶奶飘到床上,看着她脸朝里睡得香熟,皱了皱眉。

出门找了一圈,在屋侧夹道找到蜷在那里的影子,一把拉了起来:“一转脸你这孩子又不见了,咋躲这儿来了?该你进屋了,我得回家看看丧事办得咋样。”

影子哭丧着脸:“舅奶奶,我不想要我的身子了,我都死了,要回来也是死的。”

舅奶望着她还没长开的小鬼脸也是有点心疼:“谁不想活呢,舅奶一把年纪了也想多活几年看孙子长大啊,没办法,这就是命。咱死了就想死了的事,你魂灵不归身,就没法投胎了啊孩子。”

影子可怜巴巴地道:“你也没归身啊,咋不能投胎。”

“那不一样,”舅奶奶很自豪地道:“我这是出来玩玩。我有儿孙送终,有棺有木有坟有碑,那在勾魂册上就是有名有姓的,牛头马面上来一找就找到我了,自然能带我去过奈何桥喝孟婆汤转世投胎。你呢,肉身活得好好的,压根没人知晓里头换了瓤儿,你的魂灵那就是无主的,上不了勾魂册,肯定也就投不了胎了。”

“可是她跟我说七天一到,就会有鬼差来带我走的。”

“她哄你呢,心坏啊这老鬼,估摸着就想叫你变成孤魂野鬼,不多久魂飞魄散了,她就彻底占了你身子,再也不怕有人找她算帐了。”

“魂飞魄散是啥样的……”

舅奶奶夸张地敞了敞手:“就是啥都没有了,既不能投胎,又吃不着供奉,拿不着纸钱,饿得飘都飘不起来,最后魂灵也死了,这世间啊,就再也没有你了。”

舅奶奶不愧是奶奶级的人物,一肚子乡村鬼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顿时把影子骇得颤抖不止,抱着头哭:“啊啊啊,我不要魂飞魄散,我去要我的身子,我去!”

热心肠的舅奶奶满意地看着影子撞进墙里,哼了一鼻子,心道敢来大槐树村祸害孩子,等着瞧,我老太太这招还治不了你这老鬼?收不了你也不让你好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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