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对前朝余孽

今日前来,并不全是为了说服袁熙。昨夜陈姜睡不着回忆往昔,突然想起二十岁那年,在西北一个城市中遇到过类似事情。

那次不是气味,而是声音。一连三日陈姜耳鸣,起先如金属摩擦,后又出现淅沥雨声,也是折磨得她吃睡难安,特意去看了医生,诊断为神经性耳鸣。陈姜以为是自己鬼见多了阴气入体所致,岂料两天后突然听见细如蚊蚋的呼救声,引着她往一处去。

后来的经历对陈姜来说是个不大不小的阴影,大绿也正是那次之后开始执着地练习附身技能。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渐深,她将阴影埋于心底。如今与异香的事一联系,颇觉棘手,如果是同一个类型的鬼子,她一人应付不来。

赵媞轻飘飘在她身边落下,黯然道:“尊主大人来了。”

这一夜不知她对着自己的尸体经历了怎样的心路,看起来憔悴了许多。其实鬼会一直保持死前的样子,不会容光焕发,也不会真的憔悴,赵媞只是跟之前比起来,更加丧气了而已。

陈姜道:“你还好吗,有什么想法没?”

赵媞苦涩地笑,“我原本还不信,今日身上现了尸斑,真的死了,再也回不去了。我只恨当初没有听国师的话,早早来寻尊主,直到病重才来,来不及了。”

陈姜叹道:“你还是没有想通,我不是神仙,也不是神医,你活着的时候我救不了你,死了也只可尽我所能圆你一愿。”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赵媞颓丧地垂下脑袋片刻,再抬头就有种看破红尘的淡然:“好吧,死都死了,其实我早该死了,能识得尊主我已知足。不知尊主能否再让我见父皇母后一次,我要亲自向母后请罪。”

“下地府就能见到了。”

“怎样下地府?”

“袁熙打消殉主的念头你就可以下了。”

林宅虚掩的大门后,刚来到的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震,鸦青身影拦住阿桃开门的手,朝着门扇又靠近一步。

“什么?尊主你……”

陈姜道:“别叫尊主了,就叫我小陈吧,小姜也行,随便你,总之别再叫尊主,听着跟邪派头目似的。”

“小…姜。”

“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陈姜伸开双腿,不轻不重地捶着,说话口吻也不太正经:“鬼呢,是不能长久滞留阳间的,七日为期,地府开门,不下也得下,所以你看这街上巷里没有游魂闲逛吧?都下去了,等投胎去了。一世做人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死即成空,哪怕你仇深似海,哪怕你冤情滔天,一碗孟婆汤灌下去统统忘一干净,转生再入新红尘,又是一场新人生,多好。”

赵媞听得入神,喃喃道:“血海深仇如何能忘?”

“怎么不能忘?你的仇人也会死,死了也会投胎。说不定下辈子你就成了他的克星,从小把他打到大,他还敢怒不敢言;又说不定他造孽太多下辈子投了个猪胎,养肥了被宰,肉被你买来吃了,他连个冤字都喊不出来,这样想想你是不是痛快多了?”

门后阿桃呆滞,袁熙冷笑。

赵媞被她逗得露了个苦笑:“若真是这样,确是痛快的。”

陈姜一脸神棍表情,“就是这样,这就是轮回懂吗?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众生皆苦皆不得脱,故设定轮回之法,人人都有重来的机会,人人都能体会到苦之外的滋味。”

说着内心不禁鄙夷,我呢?上天为什么单漏了我一个两世不得脱身的,可见上天也不靠谱。

赵媞默然,不知在想些什么。陈姜趁热打铁:“你的父皇母后也下了地府,终会等到投胎机会,说不定下一世,就由你来做父母,他们做你的儿女,那时你便尽可偿还他们的恩情了。”

“真的?”赵媞激动起来,“真会这样么?三年了,他们在地府会等我么?”

“会的。”

“那我要尽快下地府。”

“下不了,除非袁熙打定主意不寻死。”

话题看似绕回了原处,可给赵媞树立了快下地府的决心也是好事一件。陈姜信心满满地等着进入下一阶段——给赵媞解释她与别鬼的不同之处,以及搬开袁熙这块绊脚石的重要性。

可万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袁熙…随我一起也是好的,舅舅定也想他。”

“你说什么?”陈姜以为自己听岔了。

“我说袁熙若殉主同我一起下地府去,方不枉母后对他的信任。”

“哇你是脑壳坏了吗?”陈姜非常吃惊,原本刻意压低的声音也放大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是一个阳寿未尽的大活人,人生还有几十年好过的啊,你竟然想让他自弃性命陪着你?”

赵媞委屈:“不是尊主…小姜你说众生皆苦的吗?我们的人生已经够苦了,他活着就是为了保护我,现在我死了,他一个臣子,有什么意义?”

陈姜听这奇葩言论真的生气了,“他卖给你家了?赵氏江山都拱手让人了,他还追随个什么劲?作为臣子,他仁至义尽,为何不能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赵媞也生气了,尖声道:“小姜你太放肆了,我念在国师的情面上不怪罪于你,但你不可辱及赵氏!”

陈姜轻蔑:“逃亡三年还没磨平你的臭脾气?就算你还是公主,死了也就一凡鬼,少特么对我大呼小叫的!”

“砰”地一声,身后的门开了,不是被拉开,而是被踢开,半扇门就这么斜斜向着陈姜倒来,吓得她惊叫一声,就地一滚。

门,坠了一半,不滚也砸不到她。可是陈姜知道,若那门被全踹下来,她滚也是来不及的。

“你在同谁说话?”

袁熙立于阶上,仍然气宇轩昂身姿不凡,他看着滚了一身尘土的陈姜,神医不叫了,眼神还是冷清,面孔一样呆板。阿桃站在他身后,目光却是恐惧的。

陈姜心知不妙,这俩人不知偷听多久了,又听进去了些什么,她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

“我自言自语。”陈姜故作镇定,爬起来拍灰,忽然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昨天好像也有这么一出。

“自言自语,”袁熙牵起一边嘴角,勾出个十分僵硬的笑,“那么你自言自语中的袁熙是谁,公主又是谁?”

“呃……”陈姜尴尬地摸摸鼻子,把手上的灰全蹭到了鼻子上,“这个嘛,是我自己编的一出戏,戏里的人物,你无须在意。”

“什么戏?说与我听听。”袁熙问话语气极其清淡平静,就好像刚才把门踹掉半截的人不是他一样。

陈姜知道暴露了,她对于危险的来临总有预感,而眼下情景不需预感,袁熙的眼神说明了一切,冷清背后藏着杀意。

“那那那,林公子,我没有恶意,编戏就是编戏,为了好玩儿,为了打发空闲,你不要审犯人一样好么?”

袁熙沉默片刻,突然侧身:“听说你在等我,请进。”

“呵呵。”陈姜向巷子入口挪动着脚步,“不进了,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要去办,改日再来拜访吧,告辞告辞。”

她转身跑了几步,一道青影忽地晃过眼前,如疾风闪电,她压根什么也没看清。眼睛一花,后颈一抽,定下神来时,人竟又回到林宅门前。

袁熙气定神闲地对她道:“请进。”

赵媞飘着看这一幕,自豪地道:“袁熙轻功师从沈天川,可称天下无敌。”

沈天川是什么鬼,陈姜根本不关心。她只看出袁熙眼中的杀意已不掩饰,盯着她就像盯着一个死人。

巷子可不是只有你一户居民,陈姜决定豁出去。

“救……”

腮帮子一痛,命字被卡进喉咙,陈姜自见识了传说中的凌波微步后,又亲身体验了一把点穴奇功。

今日大凶不宜出门,被当事人当场逮到,没有转圜余地。

半刻之后,陈姜坐在正厅里,挂起一脸大无畏的笑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心里大骂赵媞,姑奶奶若没死,回去一定拿黑狗血好好招待你,姑奶奶要是死了,你丫就做永生永世的孤魂野鬼吧!

阿桃送上茶水,退了下去。

袁熙站在她身前,脸色白得不像活人,直入主题道:“我再问你一次,袁熙是谁,公主又是谁?”

腮帮子又一痛,陈姜清清嗓子,能出声了。装是无法装了,这小子敢这么问,说明他该听的全听到了。

事已至此,输人不能输气势,她决定赌一把。于是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往椅背上懒懒一靠,仰着脸痞里痞气道:“袁熙是你,公主是赵媞,你俩一对前朝余孽,怎么了?想杀我灭口啊?来啊,二十年……十一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袁熙定定看着她。陈姜强自镇定地翘起二郎腿,回敬他一个挑衅目光。

“你如何得知?”他问。

“你主子告诉我的。”她答。略感遗憾,怎么他承认是余孽这样爽快,不再狡辩一下吗?

“她在哪儿?”他又问。

“在你身边飘着呢。”陈姜索性揭破谜底。很久没说过这句话了,上一次说好像是为了一个得血癌的孩子,孩子的母亲不信,却还是感谢了她“善意的欺骗”。

袁熙轻轻偏了一下头,与此同时,一直不错眼珠子盯着他神色的陈姜发现,那眼里的杀意似乎退了。

“她……殿下说了什么?”

这就相信了?陈姜一后背冷汗,庆幸自己赌对了,面对这个能在新朝当今眼皮子底下窜逃三年还带着一个废物公主的男人,耍花样编故事的下场大概就是死。

看了看赵媞,早已泪流满面,陈姜哼道:“说你忠肝义胆,乃天下臣工楷模。”

袁熙微不可见地扯了下嘴角,“殿下不会这么说。”

感觉危险解除,陈姜放松下来,再抿一口茶道:“你倒是了解她,她什么也没说,当哭包呢。”

袁熙又朝空气中看了一眼,回身踱到对面坐下,沉默半晌道:”殿下还有无复生可能?”

陈姜皱眉:“你信我?我是说我看得见你家殿下,你真的信我?”

袁熙眼睫一低:“你无法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陈姜想了好一会儿才想通他的话意,没有可失去的东西,自然不怕被骗,言下之意是他的命也不重要了。

心头一沉,陈姜觉得局面不好打开了,斟酌片刻才道:“复生是没希望了,她的身体已经死亡,身魂离散,就算找些歪门邪道把她弄活,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你应该不想看到她那般模样吧。”

“阿桃。”袁熙对外唤道,阿桃应声而入。

“跪下。”

他起身,与阿桃一起,分毫不差地对着赵媞所在处撩衫跪了下去。

“殿下,臣有负皇后娘娘所托,未能保得殿下一世安康,今殿下身死,臣不敢苟活,必追随而去,至地府亲向陛下与娘娘请罪。阿桃侍奉殿下六年,有功无过,臣恳请殿下放她归家。臣与阿桃叩谢殿下。”

袁熙叩头,阿桃摇头,两人竟是一副即将赴死的模样。

赵媞不住地点头:“放,放了阿桃,我们都死了,杨氏应不会为难这丫头了。尊……小姜,你替本宫传话,就说本宫准了。”

准你个大头鬼啊!陈姜瞠目结舌,眼见袁熙竟从腰间抖出一把软剑,对阿桃道:“后事无须操办,一把火烧了便是。”而阿桃哭成泪人,指指自己又指指墙,分明打算撞死。

乱成一锅粥,这是唱哪出?好好说着话一眨眼的功夫就从杀她变成自杀了,还当着她的面,简直没把她当个人看!

“住手!住口!”陈姜怒吼一声,用了全身力气去拍那茶几,把手打得生疼。

厅里静了一瞬,袁熙本就冷清的瞳仁里彻底没了光亮。

“你们这是做什么?死也不能当着我啊,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有人看见了我跳进白水河也洗不清……呃,不对,”陈姜吼着吼着发觉不对劲,重点找错了,忙重新吼,“袁熙你把那剑放下,你不能死,你死就是害了赵媞,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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