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内心情两极,从极好到极差,回家路上陈姜简直可称失魂落魄,丧气值再创新高。
其一自然是因为袁熙。赵媞是个鬼,阿桃又哑又忠,那么这世上知道他身份,又没与他建立信任关系的就只有自己。所谓陪着赵媞不过是托辞,陈姜就不信他和赵媞相处那么久,能看不出来这位殿下是个废物?就算给他们当传话筒,赵媞也说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的。据此推断下来就是袁熙自己不甘垂死想搞破坏活动,当着她一个外人的面坦荡相告,显然想拉她入伙一起送死。可是自己这小身板,当打手敌不了一拳,当军师脑子不够用,难道是想利用她的通灵之能召唤鬼魂大军?这么扯淡的事更不可能,所以怎么琢磨着袁熙的行为都有点丧家之犬饥不择食的感觉啊。
不管是颠覆江山还是刺杀皇族,都是露点苗头就会掉脑袋的行为。陈姜欲哭无泪,为什么要让她知道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遇见赵媞这个前朝余孽大灾星!
其二就是绿鬼心愿的困扰。陈姜在林宅时已想起当年小绿的死法,她是被人绑架撕票的。据小绿自己描述,临死前口鼻被封,耳朵还好使,听到了幕后真凶的名字,正是她的情夫。于是魂魄里埋下怨念,做鬼也不想放过他。
当年听来,陈姜觉得非常合理,冤死复仇,死前最后一愿很合逻辑。可今天被袁熙一提醒,她又衍生了新的思路,在痛苦,仇恨,以及灭顶恐惧感的支配下,真的会想到让仇人“身染恶疾,死在监狱”这么详细又定点的复仇目标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陈姜脑子乱糟糟的,一路走一路深思,异味骚扰也没有分散她的注意力,牛车也忘记雇上一架,硬是凭着两条腿又走回了槐树村。
家中无人,只有影子百无聊赖地飘在屋里躲太阳,见了陈姜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看着她放下竹筐,掏出银钱,收拢在一个破木匣子里,再放进床下木箱中。接着便爬上床瘫着,瞪着眼睛一动不动了。
影子酸溜溜地:“你还挺有本事,真能挣回钱来,不交给娘是不是想一个人全花了呀。”
陈姜翻个白眼,转身面向墙壁。
“那么些好看的绢花就都给卖了,也不知道留几朵自己戴!”许是想起自己的处境,影子叹气:“唉,我要是还活着多好,我也可以去镇上卖绢花,攒了银钱买绸布做衣裳,陆员外家的小姐穿的就是绸布衣裳,又软又滑,她连鞋面都是绸布绷的,绣了大花,叫啥牡丹的,可好看了,比你这双好看多了。都挣了钱了,也不舍得买块好点的尺头,还骗我是啥贵人小姐,舅奶奶都不信你呢!唉,我要是下辈子能当个贵人小姐就好了,穿金戴银的,坐大马车,天天吃猪肉。”
陈姜本被她烦得头痛,想起身寻来黑狗血封了她的嘴,却在听见她最后一句话时心中一动。
穷苦,刻薄,缺乏教养,又同时是虚荣,眼皮子浅,嫉妒心极强的影子,她的心愿会是什么?
陈姜承认,她被袁熙的话打开了思路,跳出唯一的成功案例去看送绿鬼投胎这件事,实现“最后心愿”的确显得死板且荒唐,临死还惦记的未必就是临时起意,更可能是长久以来的执念。
陈姜缓慢地翻过身,盯着废话连篇的影子不错眼,心潮起伏。
由于影子仰望房梁,陶醉在幻想中不能自拔,故而错过了与她对视的机会。当然,即使她对上了陈姜,也不会明白这种探究里掺着一丝忐忑,忐忑中又带着三分兴奋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那是举着针筒逼近小白鼠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转天便是老宅待客的日子,廖氏生怕去得迟了遭万氏训斥,天蒙蒙亮就急着出门。陈姜昏昏然一觉睡到临近晌午,家中既没人也没鬼,起床只觉腹中擂鼓,想着老宅今儿伙食必定不错,在看人脸色与饱餐一顿之间稍稍摇摆了一下,很快做了决定。
站在院中洗漱时,陈姜四处嗅闻反复确认,空气中那股奇特的异香果然消失,一想到那打算出幺蛾子的小鬼恐怕已抵不过七日追魂门的威力,滚下地府去了,顿时扫开昨日丧气,总算有点值得高兴的事儿了。换上新做的夏衫布鞋,盘好两团金鱼鬟,挑两朵黄绢花戴上,对着水缸里的倒影龇牙一笑,步履轻快地向老宅出发。
午时炎热,村道上没什么人,老宅门外倒是站了好几个端着碗的闲汉,围着一架单套马车说说笑笑。
外形简陋,车厢狭窄,马匹瘦弱且脏兮兮的,窗口卷着小布帘,与想象中的华丽座驾差异极大,陈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古老马车,不免好奇多看了几眼。
“看啥呢?再看你也坐不起!”一把尖刻的少女声音响起,陈姜往发声处看去,见大房陈谷穿着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雪青窄领布裙,捏着一块豆糕,俏生生地倚在大门边朝她甩眼刀。
陈姜懒得接她话茬,绕过马车准备进门,却被陈谷一把扯住了袖子,惊奇地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通。
“这衣裳哪来的?这绣鞋哪来的?这绢花就是二婶做的?”陈谷连珠炮似地发问,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目光里尽是嫉妒与审视。
陈姜嫌恶地打掉她带着糕点渣的手:“关你屁事!”说罢大步流星往院子里走。
陈谷是小脚,撵不上她,气得指着她后背开骂:“陈姜你这个懒坯子,干活儿你不来,吃饭比谁跑得都快,死不知羞!”
按照影子的脾气,必定要转脸跟她撕上一场,然后以自己落败,哭嚎着回家的结局告终。论口舌,陈谷和影子不相上下,论身手,影子的天足优势可以让她单方面碾压,但为什么每次都是影子输,原因很简单,她没有一个护犊子的娘。
陈姜不搭理陈谷的挑衅,伸头看见廖氏在厨房热火朝天忙活着,陈百安在夹道蹲着捡柴,大堂姐陈稻端着碗菜正往堂屋里头送。蔑子门帘里万氏高声与人说话,笑声中透着十分舒畅。
陈姜进了厨房,见廖氏一头的汗,拽袖子替她抹了几下。廖氏眯着眼避烟熏,手下不停地炒着菜,冲她笑了笑:“穿新衣裳了呀?一会儿堂屋菜上齐了,咱们就在这儿吃。”
陈姜皱皱眉:“就大姐帮忙端端菜?其他人呢,三婶呢,苗儿呢,百顺哥呢?”
“他们都在屋里陪着客人说话呢。”
“这会儿又不装病了?合着就使唤你和我哥。”
廖氏麻利地抄出锅里的豆角腊肉,拨了一铲子在小碗里,其余分装两个大碗放在灶台上,紧着弯腰勾了几下灶窝里的火,涮锅加水下食材。
“又不累,都做差不多了,让我陪着说话我也说不好,本就是答应你奶奶来干活的,干完吃了饭回家就是。”
这时陈稻也进了厨房,见陈姜便是一愣,同她妹妹一样从头到脚将陈姜扫了一遍,脸上微微带了点笑:“姜儿来了,新衣裳挺好看的。”
这位大堂姐今年十五,长相不如她妹妹秀气,性子也不如她妹妹活泛,但是手脚勤快会做事,又是头一个孙女,也颇得万氏的喜爱。只因为陈稻不肯让影子去屋里乱翻东西,跟陈谷打架时她又有拉偏架嫌疑,故而影子评价她:抠门,闷坏。其实比起另两个堂姐妹,平日里陈稻对影子尚算温和,至少见面还能招呼一声。
十五岁能嫁人了,可在陈姜眼里也就是个孩子,她自然不会把这些小女孩的龃龉放在心上。人家对她笑,她便回以笑:“大姐,刚听见咱奶乐呵呵的,是不是小姑亲事定好了?新姑父是哪个村的?”
陈稻点点头:“下定了,姑父家是镇上的。”
陈姜眨眨眼:“哟,镇上的呀,那一定是个生意人家吧,咱奶不是一直说要让小姑嫁个大户吗?看她高兴的,准是如意了。”
廖氏赶忙接话:“别瞎说,你才多大,啥嫁不嫁的。”
陈稻端了菜,微笑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刚进去听了一耳朵姑父跟四叔说话,好像也是书院里的读书人。”
读书人?陈姜对此消息感到失望,这年代读书的不都是开口之乎者也闭口礼义廉耻的斯文人吗?岂能应付得了她那武疯子一般偏爱作威作福的小姑!莫非万氏知道她闺女的气性大,特意选了个好拿捏的人家?
陈姜一想到廖氏被狠揍的那几巴掌,和自己即将无条件送出的新花样添妆,有些不甘,伸手从陈稻手里抢着端过另一碗菜,道:“走,我也去看看咱们新姑父长啥样。”
廖氏来不及阻止,她已经一溜小跑着往堂屋去了。只好盼着这丫头千万别乱说话,今儿这场合,她要是丢了陈家的脸,万氏真能下手把她打半死。
陈姜当然不会乱说话,她压根就没打算说话,只想瞧瞧新姑父家人都是什么模样,有没有能压服住陈碧云的潜在气质。
门帘子一掀,陈姜突然身形一顿,呆住了。
女席开在东屋,正堂里坐席的都是男子,所以暂时无人发现陈姜卡在门口半进不出的古怪。直到陈稻从后轻推了她一把:“姜儿,进去上菜啊,你放这,我上东屋。”
陈姜这才慢吞吞地走进去,低着头走近正在推杯换盏的男席,从坐在下首的陈百顺身边把菜上了桌。
她四叔陈恩淮此刻正举杯道:“张兄才学出众,丹青了得,愚弟观了你的野丘意趣图,实是妙极。”
左次座一位五官俊秀,身着蓝衫的年轻男子忙举袖遮面以示谦虚:“雕虫之技,过誉过誉,陈兄客气。”
三叔陈恩常今天也收拾得人模狗样,酒气上头熏得满脸通红,哪有半分病态:“四弟瞎客气,张老弟以后就是自家人了,你合该叫一声妹夫才对。”
从上首陈老爷子起,叔伯兄弟和那张家公子,以及一位男性长辈,听了这话全都嘿嘿哈哈地笑起来,频频举杯,气氛热烈友好。
陈姜上完菜没有出去,而是顺手摸起桌上的酒壶,默默顺着人后移动,挨个给他们添酒。家里几个男人见了她的举动不约而同面露不虞,大堂哥陈百年还呵斥了她一声:“你进来干啥,出去!”
陈姜充耳不闻我行我素,走到那位新姑父身旁,提壶替他满上。
张姓公子侧身,并不与她对视,只微微点头:“多谢。”果然有礼得很。
待他回转身子坐正,陈姜也不动了,就站在他身后,死死盯着他的后脖颈。
也许她的目光太瘆人,一桌里还是陆续有人注意到了。三叔恶狠狠地瞪她,朝陈老爷子努努嘴,老爷子立马儿不高兴,大手一挥喝道:“姜丫头杵着干啥呢?没见家里有客人吗?出去玩去吧!”
陈姜抬眼环视这群喝得酒酣耳热的男人一圈,终于还是什么话也没说,低着头轻步出去了。
回了厨房,却见影子也在廖氏身边,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东屋见闻,“祖上出过举人老爷的,会念书,说是明年就能中秀才了呢,奶奶可喜欢了!娘,娘,你也不去看看,张家的姑母穿着绸褂子,戴着金镯子,头上还插着金钗,一看就是富贵人,比那陆员外家也不差什么,小姑命真好啊!”
廖氏压根听不见,也不妨碍她说得眉飞色舞,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陈姜脸色不好,廖氏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忙拉住她问:“怎么了?进屋送菜说啥了?是不是惹你奶不高兴了?”
陈姜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没惹谁不高兴,不过娘你今天看见新姑父了么?”
“隔着窗户瞅了个囫囵,没大看清。”
影子叫:“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长得很是俊俏,说话文绉绉的好听,小姑也偷看来着,高兴得脸都红了!”
陈姜用眼角稍瞄了瞄影子,这小鬼也看见了,怎么没发现异常呢?
廖氏见她不吱声还满眼忧虑,心里咯噔一下,又拉她一把:“咋了?新姑爷有啥不对,你说呀!”
陈姜看着廖氏着急的神色,心中烦躁,咋了?还不是看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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