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写个断绝书吧

除了蒙汗药,其他的话可以说是相当隐晦了,怎么跟老宅的人解释,那是陈恩常的事。

从小到大性子沉闷不讨喜的陈百安,第一次得到了全家人的关注。虽然这关注是以忤逆长辈得来的。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腿颤膝软,几次打了趔趄,激动与难受的情绪交杂在胸间。

激动是方才场面的余韵,不事到临头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爆发出这么大的脾气,更不知道自己能记住那么多话,一句都没说错。也是小妹教得好,今晚发生的一切,都被她料中了。

难受是对亲情的失望,三叔真是黑了心肝啊。看他心虚的样子就知道小妹说的都是真的,卖她,活埋她,都是真的。老宅并没穷到要卖儿卖女的地步,三叔何至于此?更何况要卖为啥不卖他自己闺女?陈百安想不通。

更想不通的,是他娘……

两刻之前,陈姜当着廖氏的面,让钱郎中去看她殷殷端来的粥,只说闻着有怪味儿。钱郎中一闻一尝,立时断定里头掺了蒙汗药。

当时钱郎中看廖氏的眼神,小妹唇边讽刺的笑,和他娘手足无措的模样,都深深刺痛了陈百安。

愤怒集中到了给三叔的那一棍子上头,可是娘呢?第一次卖小妹可说受了三叔蒙骗,今日下药又是安了什么心?

陈百安觉得一天之内好像所有事情都不对劲了,平日空空如也的脑袋像是被人强行塞入了大量问题,让他面对,让他思考,混乱不堪,要崩溃了。

草房灯火如豆,盏里的灯油快用尽了,小小的火苗忽明忽暗,桌边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忽短忽长。

廖氏呆呆坐着,脑中同样混乱。

她慌张之际是想了很多说辞,或推脱,或装傻,甚至决定闺女如果大闹便以孝道压之。就是要卖你了,相公死婆婆赶,家里太穷吃不上饭,兄长过两年就要说亲,卖一个闺女成全家里又如何?村里也并不是没有先例。

可惜,她的理由没能派上用场。

事情一败露,愤怒的儿子去老宅了,钱郎中摇头叹息着走了,闺女在床上躺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硬生生叫她憋出内伤。

婆婆若是知道此事……廖氏打了个寒颤。老三至多挨顿骂,最后有事的一定是自己,那老太婆一向护短,又对她早有不满,会不会借此机会休了她?

不可以,她不能被休,被休弃的女子就是品行有失,就成了那鞋底的泥,无论如何都不配再走到瑞郎身边。瑞郎的媳妇死了,自己的相公也死了,俩人合该是要在一起的。只是如何才能让瑞郎知道自己的相公死了呢?

府城太远,赵府又是大户人家,托谁去传话都不妥当,一不小心就要赔上名声。她倒是想自己去,可田契地契分家时都写了儿子的名字,娘家嫂子视她为眼中钉,她身无分文啊,不卖女儿还能怎么办呢?

廖氏低低的啜泣声穿过薄墙传进里屋,陈姜的头又开始疼了,烙烧饼似地翻来翻去。

“大爷的。”她咒骂了一句,对头痛毫无办法。

钱郎中把了脉也检查了脑袋,结论竟是头风。如果不是他一鼻子就闻出了蒙汗药,陈姜差点要认定他是个赤脚庸医了。

若说是前陈姜死时摔了脑袋所致,满头查了一圈,无肿也无伤,应是里面的毛病。可这头疼并不持续,时疼时不疼,疼时也并不尖锐,隐隐的,闷闷的,就像是三天没睡觉还被人在耳边念叨个没完的感觉。

令人失望的是,陈姜熟悉这种感觉,曾几何时,她也这样头疼过,不是伤不是病,是命运。

她知道命运没那么容易放过自己,只是没想到连个喘气的功夫都不给。

“新生活,我去你大爷的!”

坐起身,再次狠狠咒骂一句,陈姜就瞧见一道绿莹莹的影子横冲直撞地从窗户里怼进来了,急不可待地对她道:“三婶来了,三婶来送卖身契了,还有玉佩,还有银子,我看见了!是三婶的私房钱,她还跟三叔闹呢,哈哈,二两银子,真的是二两银子,你真厉害。”

影子欢呼雀跃,陈姜面无表情。

黑暗的屋子里,绿影的光幽暗混沌,不细看,几乎看不清鬼脸的模样。它在挥舞手臂,咯咯笑着,是真的高兴。

陈姜忍着一波一波的头痛,定住目光直视了影子,不由自主道:“你死前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

影子变鬼后暗中视物如昼,它正高兴着,突然听到这莫名的一句,察觉异样,飘到陈姜脸前,伸长脖子与她对视,忽地向后弹开几尺,大惊道:“你在看我,你能看到我!”

陈姜沉默。

影子不可置信地左右飘荡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陈姜:“你是不是能看到我?能听到我说话吗?”

陈姜猛地清醒过来,倒抽一口凉气,暗道自己越活越回去了,被头痛折磨得沉不住气就险些破功。据上世经验,一旦破功,后患无穷。

遂立即把目光放得空洞,双手合十低声道:“陈姜,我知你死的冤枉,我既占了你的身体,必帮你伸冤,今日收些利息不过小惩,以后定会叫那害你之人没有好下场。只恨我不能与你相见,不知你死前可有心愿未了,若有,便托梦于我,我定用心帮你完成。你此生家道贫寒,幼年丧命,阎王老爷怜惜你会叫你下一世投个好胎的,你且安息。”

影子傻了,它想了片刻,不死心地飘回陈姜眼前,盯住她的双眼。陈姜往左看,它往左移,往右看,她往右移。只可惜,陈姜的目光再也没聚焦过。

窗户咔咔被敲了两下,陈百安的声音响起:“姜儿,三婶来了。”

陈姜起身,自然且没有一丝停顿地穿过挡在她面前的影子,走去窗边道:“如果是送东西来就接了吧,你收着,但凡少了一样,咱们就去找村长,我头疼,不出去了。”

“哦。”陈百安离开,不大会儿篱笆栏发出吱扭一声。

外头人在说话,影子也没心思去看笑话了,它全然沉浸在与陈姜视线交汇那一瞬间的惊愕中,纵然有后头的那番补救之言,仍很难打消影子的疑惑。就像溺水之人抓浮木似的,管那浮木是真的还是幻想出来的,拼命抓了再说。

于是陈姜便为自己的失误付出了惨痛代价——一整晚,影子都在手舞足蹈喋喋不休地妄图引她再看一眼,愿望托梦什么的压根没想过。

头疼,演戏,失眠,被折磨了一夜的陈姜阴云满面,天没大亮就起床,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挂在眼下。

她站在里屋门口,盯着一夜没有回屋睡觉正趴在桌上打盹的廖氏,目光极其阴森。

陈百安倒是早早醒了,不是睡够了,而是饿醒了。

他看见陈姜先是吓了一跳,妹妹从来没起这么早过,再看她的表情更是心惊,好像要把娘吃了似的。

他默默起床披衣,从枕头下面摸出几样东西,蹑手蹑脚绕过他娘,递到陈姜跟前。

一块玉佩,玉质通透,温润细腻,佩体雕了个大蘑菇……也许是灵芝,好料子好雕功,拿去当当应值不少钱。

一张卖身契,上头鬼画符似的写了两列文字,陈姜辨认半晌才终于看到一个认识的繁体陈字,契上按了手印,不用说正是廖氏的。

二两银子,不过是小小一块银疙瘩,黑乎乎脏兮兮的,与她想象中的大不一样。

陈姜抬手一扔,将那玉佩扔在桌上,啪地一声响,惊醒了廖氏。

她昏昏然直起腰,揉揉眼睛,抹抹嘴角,定睛一看,眼睛顿时亮了。

“我的玉佩!”她扑上去抓在手里。

大约是刚睡醒的缘故,那失而复得的喜悦,那视若珍宝的抚触,如看见情郎般娇羞的笑容,就这样毫不避讳地展示在儿女面前。

陈百安看不明白,影子却是懂了。再不提自己是赵大老爷女儿的话,嫌恶地瞪着廖氏。

陈姜耐心等待她这波喜悦劲儿过去,彻底清醒过来,再换上一脸惊慌地回望儿女。

陈姜接着把二两银子也抛到她跟前,看着她一颤,冷漠道:“留,或者走,你自己选吧。”

“姜儿……啥意思?”廖氏心噗通噗通地跳,慌得不行。

“留,咱仨还像以前一样过日子,只是这玉佩得交给我保管,钱也是。”

廖氏蓦地扣紧了手心,把玉佩死死攥着,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却也料不到陈姜一清早就来发难。

“走,二两银子给你了,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家里写个断绝书吧,我和哥从此与你无关,生老病死贫贱富贵再不相干。”

“啥?”

“不行。”

廖氏和陈百安一起叫了起来,一大早来自陈姜的暴击把俩人彻底击懵了。

“你不能这样,她是我们的亲娘啊,你要把她赶走这是大不孝!”

“姜儿你为啥……你要把我逼死啊!我的天爷……”

“听我说完再哭行不行。”陈姜饱受一夜折磨,心情极差,口气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奶奶到现在都没有打上门来,你还不知足吗?”

廖氏咯噔一下住了声,眼泪就此收了回去。

“三叔既然没跟奶奶交代,我也懒得再去找事,但实话实说,我心寒透了。卖儿卖女的事儿我听过,那都是走到绝路的人家才能干得出来。如今无灾无祸,你有家有田有公婆有伯叔,走这一步让人想不通,尤其是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你是不把我害死不甘心啊。”

廖氏听着,耳朵烧得厉害,慢慢地垂下头,把玉佩攥得越发紧了。

“你心里怎么想的我没兴趣知道,我就是觉得你不配当娘。”说着陈姜呵呵笑了两声,“大概你也不想给我们当娘。”

陈百安耳闻此言,怔看廖氏,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的细节忽然在脑中一一浮现,那些村里其他娘亲的样子,对孩子的态度,以及廖氏对兄妹俩的样子,态度……

“不是这样,姜儿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陈姜打断她,抖开卖身契:“都无所谓了,愿不愿意当娘都无所谓了,从你在这张纸上按下手印,我俩母女的情份就断了。后面你与三叔合谋,给我下药啥的,都无所谓了。”

卖身契拍在桌上,陈姜单手按住,冷然道:“是你,亲手害死你闺女的。”

廖氏再也忍不住悲戚,眼泪珠子一串串往下掉。影子在一旁听着看着,同样哭得一抽一抽。

“要走,就痛快些写了断绝书,我们兄妹还要想着赚钱穿衣吃饭过日子,没空陪着你转歪心思。”

廖氏愣愣站着,眼泪水止不住,心头却在天人交战,喃喃道:“我不能走,走了你俩就没有娘了,以后人家会看不起你们的,你奶奶也会怪我……”

陈姜嗤笑一声:“放心,分家了奶奶管不着咱们,这个家就是哥哥来当。断绝书不拿出来,谁也不知道你干啥去了。你的名声有损于我们也没好处对不对?毕竟走亲戚走死在外头也不是没有的。”

“姜儿!陈百安再也忍不住了,大吼一声,对陈姜瞪了眼。

陈姜耸耸肩:“好吧,我不说了,反正就这么个事,让她自己想吧。”说罢收起卖身契叠巴叠巴塞进怀里,出门洗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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