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走了陈百安,廖氏埋头愈发哭得凶,根本不想单独面对陈姜。
陈姜冷眼观望她,暗叹一声,一双儿女养成废物,却还是对这女人存有浓浓孺慕之情,可她呢?还有救吗?
四处瞧瞧不见影子踪迹,大约是躲去哪儿想最后心愿去了。陈姜觉得不在也好,有些不能当着孩子说的话,现在能说了。
推了推廖氏胳膊:“别哭了,吃饭吧,我不说难听话了。”
廖氏不理。
“你知不知道老宅的人都看不起你闺女儿子?”陈姜放缓语气,尽量不再给她刺激。
廖氏哭声略低了些。
“同样是闺女,稻儿谷儿苗儿女红茶饭样样拿得出手,我呢,会耍赖,会吵架,会哭闹,会把口水吐到我不喜欢的人身上,会进别人屋里乱翻乱找,你说,将来说亲的时候,是她仨嫁得好,还是我嫁得好?”
廖氏抽噎着,不再嚎啕。
“同样是儿子,百年百顺两个在老宅是宝贝疙瘩,活计做得少,好东西却总有他们一份,更别说奶奶还出钱供着百年哥读书。可我哥呢,十三岁了,身子瘦弱,性子沉闷,没有读过一天书,从百年哥嘴里学句像样的话都高兴半天,会做的那点农活还是被老宅当劳力使唤练出来的。你说,他将来会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娶了媳妇又怎么养家?”
廖氏慢慢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陈姜。
“你也许会说我俩长成这样不是你的错,爹也不过去年才死,奶奶又一直当家。可是爹卧病在床好几年,他哪有能力教导我们护着我们?奶奶孙子孙女一堆,她教得过来吗?你为人妻为人母的,就一点责任不用担吗?”
廖氏张张嘴,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
“你看看这个家穷成什么样,看看那袋粮食,吃完了你打算怎么办,任由儿女饿死?我以前不明白,你为什么对爹不上心,对我兄妹俩更是不管不问,还不懂事的觉着没人管当个野丫头挺好。可是如今我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我死的那天,阎王爷都让我看到了。”
廖氏噗通从凳子上后翻过去,顾不得摔疼,两条腿一抽便往后倒蹭,之前听入心扉的羞愧和内疚都被惊惧掩盖:“啊!你……”
陈姜望着她道:“你心里早就有别人了。”
廖氏如坠冰窟,浑身血液几乎凝固,想跑想逃,却动不了。她看着眼前人,只觉陌生,越看越不像,说话不像,气质不像,连长相都有些不像了。
陈姜微微一笑:“不用怕,我就是你闺女,不是鬼也不是妖,只是去地府走了一遭,见了许多景,懂了许多事而已。你想想,若你不是我亲娘,我何必跟你费这番口舌。”
廖氏半信半疑,呐呐口不能言,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们还是说回你心里有别人的这件事……咳咳。”陈姜清嗓子,被廖氏见鬼的表情搞得谈话都不顺畅了。
廖氏惨白着脸,心如擂鼓,还是坚强地辩解了一句,“你…你不要瞎说。”
“我瞎没瞎说你心里有数,反正我也不是要讨你给我爹戴绿帽子这笔帐。”
“你你,你胡扯啥,啥戴绿帽子,没有的事!”
廖氏显然不知绿帽子何意,但至少知道不是什么好词儿。
“行了行了,爹都死了,要找你麻烦也是奶奶找。”陈姜有点不耐烦了,她讨厌死鸭子嘴硬的人,苦口婆心的还不是为了那两兄妹,要照她本意,一巴掌把这女的扇出去就对了,不让她撞撞南墙,她就不知道墙有多硬。
“我不想管你心里有谁,我只想告诉你,你做任何事都不要伤害到我和我哥的利益,利益你懂吗?就是好处,你不能为了自己的好处就把你的亲生儿女推向火坑。你想去追求幸福,自己想办法攒钱去,你想再嫁他人,我和我哥也不会拖你后腿。我们不容易,十几年跟没爹没娘有啥区别?现在我开窍了,我要带着我哥把日子过起来,你这亲娘不为儿子打算,我这妹妹替他打算!”
陈姜一口气说完,点点桌子道:“就这,该说的我都说了,没当着我哥就是不想伤他的心,他对你……唉,看你也不像疼儿子的人,说了白说。”
“谁说我不疼儿子?”廖氏忽然低声说道,“我疼的,只是我想……”
“我知道你想啥,”陈姜戏谑地看着她,“你想等你过上好日子后,就可以带着你的孩子也过好日子了,对不?”
廖氏眼里迸出一道光,她不说话,目光却分明在反问,难道不对吗?
陈姜啼笑皆非,到底是无知村妇,没有文化不知道害怕呀,比二八少女还天真。
“算了跟你说不通,反正还是那句话,你要走,我送你二两盘缠,多了没有,就此断绝;你不走,就别当家了,该你护着的时候你不护,以后也不需你护,多听听儿女的话,少不了你吃穿,别忘了我可是阎王殿里走过一遭的人。”
这话说的大不敬大不孝,上下颠倒伦常崩塌,可廖氏依然没有想起孝道这一茬来。也许是被连番高强度颠覆性的攻击弄昏头了,也许是多年执着的心态终于被陈姜言论炸出了一条亲情裂缝,她再次沉默了。
陈姜到底是不是陈姜,廖氏已经不想去深究,她有太多把柄握在这个闺女手心里,如果依着陈姜泼辣的性子闹将出去,她会死得很难看,于是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决定放弃思考。只是哆哆嗦嗦摸出了那块玉佩,摩挲着,眼泪又掉个不停。在这个极为艰难的时刻,仿佛只有玉佩能给予她力量。
“要走就赶紧,不走就把银子放我枕头下吧,我干点正事去。”
陈姜看不得一个儿子十好几,自个三十好几的中年妇女如此“情痴”模样,后槽牙都快酸倒了,赶忙撂下话出门去。
陈百安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陈姜在院子里吭哧吭哧跟大水缸较劲,边儿地上搁着盛满水的木桶木盆。
“姜儿,娘呢?”
不记得他以前这么关心廖氏啊,陈姜横他一眼,“你娘在屋里好好的,你怎么不问问你妹妹干啥呢?”
陈百安放心了,对妹妹的信任落到实处感觉非常好,忙道:“你干啥呢?”
“我要把缸拉到有太阳的地方,晒水,洗澡!”
陈百安放下背篼,不解道:“烧水洗呗。”
“用做饭的锅烧?”
“是啊。”
“呵呵,我还是拉缸吧。”
大缸沉重,空的时候搬起来都费劲,满时就更难挪动。兄妹俩使出吃奶的力气,勉强将缸移出房檐阴影。**辣的太阳晒上一阵,晚上就能洗个温水澡了。
搬好缸,陈姜累得呼哧带喘,拍拍手道:“借到啥了?”
陈百安把背篼里的野菜一把一把掏出来,闷声道:“奶奶不让苗儿给我开门。”
陈姜笑嘻嘻的,一点也不意外:“你打了三叔,奶奶怨恨你呢,不借就不借,以后咱有了好东西,也不借给他们。”
小妹说话总是放肆得很,陈百安不知怎么接,索性闭嘴,进屋去看他娘。
野菜都是常见的品种,扫帚头,马齿苋和野韭菜。陈姜凭记忆也就认个大概,反正陈百安敢挖就肯定是能吃的,于是先择洗了几遍,根据形状把野菜分类,放在锅盖上晾晒一会儿去去水气。
忙乎了一气,目测日头才移了一点点。起得早就这好处,时间很多,陈姜琢磨着是去睡个回笼觉还是出门溜达溜达。影子也不知飘去哪儿了,阳光烈的时候对它可没好处,思量片刻,她还是决定出去视察一下自家的田地。
叫出陈百安,跟他说了打算,两人并肩出门。陈姜走着随意问道:“你娘吃饭了么?”
“没吃。”
“我就这手艺,爱吃不吃,她说啥没?”
“说心口疼,要去睡一会。”
陈姜玩笑道:“你娘看来还是舍不下你的啊,这么好一个儿子,过两年就能娶个媳妇来伺候她了,再过两年就抱孙子玩了,走了才是傻子。”
陈百安脸孔微红,自动忽略她的调侃,不赞同地瞅她一眼:“那也是你娘。”
“嗯嗯,我娘。”陈姜不在意,嘻嘻笑着四下打量。
她家在村里已近边缘,加上背靠大苍山,房子盖得坐南朝北,晌午一过阳光就稀了,地理位置十分不佳。要进村中,还得先穿过小树林,跨过溪沟子,称不上远,但要遇事想找人帮忙也是麻烦。
想想廖氏也是心大,孤儿寡母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万一来个心怀不轨的她叫破喉咙也没人听见。
溪沟子从苍山上源流而下,流经大槐树村,冲出一道宽而浅的水道。流到村中地势低洼处,又形成了一个小水塘,村人洗衣洗菜,包括吃喝用水都在那处,过了水塘便一路流向村外不知哪里去了,因是活水,倒是干净的很。而村尾这一段水流稍急,沟里除了泥沙多是石头,容易割伤手脚,除了附近几家住户,平日并不多见来人。
陈姜在溪沟子边停留了好久,一会儿撩撩水,一会儿掀掀石头,牙签大小的鱼儿机灵地在水下游窜,青苔浮草间还有小指甲盖那么大的螺蛳若隐若现。
陈百安不明白每天都要过几次的溪沟子有什么好玩,看陈姜那饶有趣味的模样,就好像第一次见到似的。
玩了会儿水,陈姜抬头问道:“哥,你可知道咱们国号是啥?”
陈百安一脸懵:“啥是国号?”
“就是皇帝给这朝起了个啥名,大汉?大唐?宋,还是明?
“哦,大周……不对,是大楚。”这个陈百安还是知道的,有时候村老坐在村口闲聊会时不时说起。
陈姜立刻自怜了一把,我这苦命的异世孤魂啊。霸王兄都乌江自刎了还大楚呢,显然不是一条道上的故事了。
“皇帝是谁?”
“不知。”
“京城在南在北?”
“不知。”
“咱们凤来县的县令是谁你总该听过了吧?”
“没听过。”陈百安觉得妹妹问得离奇,县城都没去过,县令的大名他一个乡下小子怎么会听过,那是天边的人儿。
“最后再问你一个你一定知道,咱们这儿种啥粮食?属南还是属北?”
“稻子蜀黍都种,也种麦子,还有豆子,啥是属南属北?”
陈姜心说别想从这小子嘴里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他贫穷的不止家世,还有见识。想了解世界,得亲自走出去看一看。
于是,她认真地对陈百安道:“哥,你想读书吗?”
陈百安一怔:“想…不想。”
陈姜笑道:“到底是想还是不想?读书识字,学道理游天下,你不想吗?”
没人问过陈百安这个问题,他自己也从未思考过,这会儿被小妹问了一过脑子,忽然觉得哪个答案都无法说出口。
想不想?曾经也是想过的吧。看着四叔大郎哥穿着簇新的书生长衫,每月初一昂首挺胸出门去镇上的时候;隔窗听着他俩高声吟诵他不懂的大段雅言的时候;偷偷捡起大郎丢掉的纸张嗅过墨香的时候。
陈百安低下头:“不想。”
“为什么?”陈姜看出他的口是心非,起身过去够了他肩膀往前走,十三岁的小哥哥纵然瘦弱,个子也比她高出一个头了。
“是因为奶奶不肯出钱吗?”
陈百安苦笑:“百顺哥都捞不着去学堂,咋会送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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