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云雾散去大半的时刻,天空只剩下整片灰冷的蓝。
风从四面吹,已带来些许初秋的凉意。
檀樾额间的碎发被拂到一边,脸颊迎着风,不禁打了个冷颤。
驶下高架之后,轿车很快便抵达了四季云顶的住宅入口。只是三幢底楼的专属车位前,已经停了另一辆银灰大众。
“太太......”梁杰辉拉起手刹,从驾驶座方向探头看了眼车牌,转头道,“好像是先生的车,是...航班提前了吗?”
宋坤荷摩挲着手腕的玉镯,只嗯了一声。
下车时,她眼神朝不远处望了望,说:“小梁,你先把车停去车库吧。”
“好的太太。”
梁杰辉关上车门,正要绕到檀樾这边,他已经自己下了车,“谢谢梁叔,我自己来就行。”
重新背好书包,他理了理衣摆,跟在宋坤荷身后进了三幢的单元门。
穿过楼道,檀樾的手伸进口袋摸钥匙,忽然发现房门并没关,甚至能从那道虚掩的缝隙里听见檀自明断续的声音。
“......哎呀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你着什么急呀,我一会儿就来找你,带你去——”
“不是刚回来吗?现在又要到哪里去?”
但他还什么都没听明白,宋坤荷直接推开门,冰冷目光直朝着檀自明的眼睛钉去。
“隔壁巫山市的市长嘛...”檀自明眉头一跳,很快掩去面上讶异,讪笑着把耳边的手机拿远,满脸无奈道,“这不刚接到通知,说明天要来我们这边考察。”
檀樾没进屋,视线隔着门框,看见电视柜前放着几个暗色的尼龙行李箱,滑轮的地方沾了些泥灰,拉杆处的托运标签粘了一整圈没来得及拆。
正观察的时候,檀自明忽然闯入他视线。
他单手拎起沙发上的夹克衫,抬眼望着玄关处的宋坤荷,方才皱巴巴的一张脸立马像被熨斗烫过一样平整,口吻安抚道:“我得事先提前去打点一下嘛老婆,你得理解我。”
话音刚落,楼道内又响起另一阵脚步声。
檀自明顺势穿好外套,转头看向檀樾身后,抬起下巴招呼,“诶小梁,老刘今天身体不舒服我就让他先回去了,你等会儿开车送我去一趟巫山市。”
他的公文包还放在立柜的台面,檀樾的视线刚从那儿扫过,下一秒,檀自明就十分自然地把它夹进自己的肘弯。
随即双手轻轻揽过宋坤荷的肩,打包票道:“我这特意让小梁送我去你还不放心?你今天生日嘛,我记着呢。”
“喏,那边最大的那个箱子里面,有我精心给你挑选的礼物,”檀自明往电视柜处堆积的行李箱望了眼,“迪奥最新款的包包噢,可不便宜!人李局专门把她老婆带到店里去选都舍不得买。”
“再说了,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些了嘛!”
说话的间隙,他不知何时已悄悄蹬好一只鞋。
檀樾扶着门框,看着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抿着嘴,身体往后缩了缩。
鞋底蹭过楼道瓷砖,发出一道微弱的“呲”音。
“小樾啊,”檀自明偏过头,像是突然发现了他的存在,半蹲下身来,细声细语道,“你今晚的主要任务,是多陪陪妈妈,知道了吗?”
“至于学校的那些作业什么的,都不用太认真,到国外念书不看咱这个——”
“檀自明!”
一场滑稽的独角戏,终于有人按下了暂停键。
宋坤荷一把扯过檀自明的袖子,手腕上的翡翠玉镯撞得哐啷响,将他从檀樾面前生拽了起来。
而后双肩止不住地发颤,脸上精致的妆容不再,嘴角抽动,唇瓣努力翕张,终是什么也没说。
那一瞬间,檀樾忽然看见宋坤荷身上的旗袍,生了褶,熨不平。
明明是最淡雅宜人的天青色,却从中透出灼人火光,不过很快便熄灭了,只剩灰冷余烬。
他心里清楚,妈妈此刻陷入了一种比悲伤更为沉痛的情绪——忍耐,和坚持。
这两样从古至今,都被世人所赞誉的美好品质,他唯独不想在妈妈的身上看见。
“你冲我吼什么?!我都说了我是——”
“小梁,你先带檀樾出去。”
宋坤荷放开檀自明的手臂,半张脸隐在散乱的发丝间,语气冷静了下来。
梁杰辉点了点头,在宋坤荷嫁给檀自明前,他一直是宋家的司机。
宋坤荷是什么样的脾性,他自然摸得最清楚。
只是不等他低头去牵檀樾,他就像每次都会自己打开车门那样,已经退到楼道口,往单元门的方向走去了。
梁杰辉扶着门把手,轻轻虚掩上后才追了出去。
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了,到底是立过秋的九月,白昼时长已缓慢向着寒冷的冬季过渡。
经过那辆银色大众时,檀樾踢了一脚轮胎压着的落叶。
梁杰辉从身后叫住了他,“小樾,你饿不饿?要不我带你去吃点儿东西吧?”
“不用了,我就在小区里待一会儿,”檀樾朝他摆摆手,“梁叔你去忙吧。”
梁杰辉站在原地,往回看了两眼,挠着头不知道自己该去忙些什么。
“让我爸少喝点,妈妈会担心的。”
檀樾刚说完,楼道内果然传出一声摔门地砰响。
紧接着檀自明从里面走出来,方才穿好的外套已经脱了,只穿了件单薄的polo领短袖,手臂上抓着几道明显的红印。
“滴滴!”
他解开车锁,大阔步走到轿车副驾,拉开门,把钥匙隔空丢给梁杰辉,再“砰”地一声甩上车门。
全程黑着脸,没说过一句话,也没看檀樾一眼。
梁杰辉捧着钥匙愣了片刻,随即冲檀樾比了个快回家的手势后进了驾驶座。
银色大众打开右转向灯,踩下油门,很快便驶离了停车位,开出小区。
背着的书包有些重,里面全是妈妈特意嘱咐他,今天要拿给爸爸看的满分试卷。
檀樾揉着肩,把它放下来,靠在了花园信箱的旁。
四季云顶的绿化做得很好,各处都是郁郁葱葱的草坪,绿植按照花开的时节栽种了同等的数量。
春季是娇嫩粉桃,夏季是淡雅金桂,秋季是纯净茉莉,冬季是傲寒腊梅。
现在已到了茉莉盛开的季节,但吹来脸上的风里,他只能闻见桂花香。
沿着石子路,檀樾独自走到小区最靠外侧的围栏边。
从左至右连成一排的石墩,正好是他可以撑手俯瞰的高度。
白昼时间已然缩短的初秋,需要人工调节的路灯仍旧关着。
檀樾的视线自上而下,漫无目的横扫而过。
只是仰头的天黑蒙蒙的,俯瞰的城市街景也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晰。
唯独那座跨河桥,架在一整片黄绿相间的土坡之上,仿佛无人踏足的荒漠,会让他的心提到胸口,然后因为紧张而呼吸不畅。
稍晚些的时候起了一阵风,那座桥下的湖面跟着泛起层层涟漪,同时往一个方向轻拂而过。
那是风有形的证明。
汗水浸湿的碎发被风扬起,眼前的视野又开阔了许多。
檀樾盯着那汪水潭,不知看了多长时间。
直到某个瞬间,他的眼中忽落下一道光来。
然后在视线汇聚的桥洞底,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
晚风卷起身边的尘土,裴确抬头,两道目光相撞。
城市忽然点亮的路灯,围着整座跨河桥,把它围成一个圈,像下午那阵儿包裹住她的泡泡。
在绝对的黑暗里,少年向她投来的眸光,是比路灯更亮的存在。
裴确想。
只是在那简短对视中,她直感觉自己胸腔发闷,水面扬起的水仿佛都灌进了她的肺部,蔓延开来。
眼中光晕渐渐扩散,檀樾的脸也开始变得模糊。
她咬着牙,想去触碰他的脸,可手越往前,他就离自己越远。
周身逐渐无力时,裴确垂下了手。
那道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的鸿沟,让她深感疲惫。她想放弃了。
却是蓦然,耳畔断续涌来几声呼唤——
“醒醒...醒醒...醒醒......”
声线温柔,带着期盼与祝福。
祝福你,在这个如苔绿水面般浑浊的世间,永远保持清醒,永远有堪破世间真相的眼睛。
像是...她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名字。
裴确睁开眼,闷在胸口的浊水噗一声被她全部咳了出来。
视线仍旧有些模糊,但在那几道重合的暗影里,她认出了檀樾那双特别的琥珀色眼睛,很亮,像太阳。
只照着她一个人的太阳。
......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檀樾坐在裴确对面,屈腿坐着,手里拿着一根尾端枯黄的杂草,无意识地往另一个手指上绕。
想到自己竟从未问过裴确的名字,他有些羞愧,脸颊烧红了一块儿。
裴确也学他的模样屈腿坐着,眨了眨眼,嘴唇嗫嚅半晌,才小声说:“......醒醒”
晚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带来一阵黏腻的河腥味。
可两人同时吸了吸鼻子,都只闻见了桂花香。
檀樾先是没忍住弯了唇角,后来又噗嗤一声地笑了。
裴确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低下头,下巴磕在重叠的手臂上。
而后,她眼前伸来一只手。
她怔愣片刻,抬起头,对面的檀越不知何时走到眼前,向她俯下身来,柔声道:“醒醒,我带你逃走吧。”
周遭一切流动的事物,此刻在裴确的世界里统统归于虚无。
唯有少年口中唤出的她的名字,如咒语,如暗号,化成一个滚烫的红色小球,往她眉心处轻灼了一瞬息。
她缓缓伸出手去,放到少年掌心,而后看他五指收拢,将自己手心握紧。
他带她往前跑,逃离了阴湿的桥洞底。
柔风加速后变成疾风,打在他们身上像刀片,剐蹭进皮肤,再穿梭而过。
裴确听见自己鼓动地心跳声,少年忽然转过头来,笑着冲她说:“醒醒,我们一起躲起来,不要被命运找到。”
那天,裴确被檀樾带着,去了她一直以来只能仰望的对岸。
他带她走进四季云顶,站在刚刚他发现她的那个石墩旁,让她站在自己身边,在同一个高度上,俯瞰整座城市的夜景。
裴确从没站在这样的角度上看过那座跨河桥,以前觉得它的体积很庞大,和山一样大,压着让人喘不过气。
可现在它在她眼里,只需小拇指的一个指节便能把它全部遮住,它变得极其渺小,甚至不如一粒米。
看着看着,她觉得自己心里住进一座鼓风机,浑身都开始飘飘然。
只是电源在檀樾的手里。
“其实我妈妈人不坏,”檀樾背过身,身子半倚在石墩边,冷风也没能吹散他嗓音里的温柔,“她只是太希望我好,有时候会有些着急。”
两个人紧握的手还牵着,裴确也不再看夜景,转回身,坐在檀樾身边安静地听。
“如果那天她让你感到不舒服了,我向你道歉。”
“没有没有!”裴确慌忙摆手道,“檀樾的妈妈是好妈妈。”
想了会儿,她又垂头补充了一句,“妈妈......都是好妈妈。”
裴确每次说话,整个人都透着一种真挚感。
像只小动物,檀樾很想摸摸她毛绒绒的小脑袋。
“我妈妈应该不会再让我喝牛奶了,”檀樾说,“醒醒,以后你都在校门口等我吧?我每天都给你带草莓糖。”
他摸了摸裴确的头,“但你这次得藏好一点,千万不能再让我妈妈发现了。”
“啊对了,明天就是周五啦,”檀樾起身,指着对面的一栋楼说,“醒醒,我家就住在那儿,不如周末的时候,你来找我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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