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的阳光,带着初秋的清润,透过病房的玻璃窗斜斜照进来,落在白色的被单上,晕开一片柔和的暖光。
陆清恒推门进来时,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病床上的人。他依旧穿着白大褂,袖口挽到小臂,手里捧着一本封皮是浅灰色的康复手册,封面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印着一行简洁的黑色宋体字——“康复指南”,还细心地包了透明书皮,看得出是特意打理过的。
他走到病床边,桑屿正睁着眼望着天花板,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眼神里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指尖无力地搭在被沿,连呼吸都透着几分小心翼翼又绝望的克制。陆清恒没有贸然开口,先将康复手册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桑屿眼前。
是枚掌心大小的金属书签,材质是哑光的白铜,不像亮银那般张扬,反倒透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书签的形状是不规则的云纹轮廓,边缘打磨得光滑无棱角,摸起来不会硌手;正面用阴刻工艺雕了几朵小小的夜来香,花瓣线条利落,花萼处还点缀着几粒细小的鎏金圆点,像是暗河中落了几点星子,在光下泛着淡淡的暖光;书签末端钻了个小孔,串着一截细细的米白色流苏,垂在指尖轻轻晃动,平添了几分雅致。
“这个手册是我专门整理的,专门针对你嗓音损伤的康复,每一步都标注得很细,”陆清恒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刚好能让桑屿听清,却不显得刻意。
“里面分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只是简单的呼吸调节和声带放松,不用发声,每天花十分钟跟着做就行。”他翻开手册第一页,指着上面的图解,“你看这个腹式呼吸练习,只用慢慢吸气、缓缓呼气,让气流温和地拂过声带,就像给它做按摩,一点都不费力。”
桑屿的目光扫过书页,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抗拒。陆清恒看在眼里,指尖轻轻摩挲着书签边缘:“我知道你心里急,也知道那种想说却说不出来的滋味有多难受——听你师哥说以前你…呃…”陆清恒像是思考了一下措辞:“很开朗…不管是聊书里的故事,还是吐槽日常,对了,你师哥还跟我说他很爱听你哼歌。”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桑屿苍白的脸上,“但嗓子就像易碎的琉璃,受了伤得慢慢养,不能急着让它‘出声’,先让它‘恢复力气’才重要。”
他翻到手册中间的章节,指着上面的声带按摩图解:“你看,这些动作都是无创的,用指腹轻轻按揉颈部穴位,帮助声带放松,还有温水养护的建议,每天喝多少、怎么喝都写得明明白白。咱们不跟别人比恢复速度,今天比昨天多做一次呼吸练习,明天比今天多喝一杯温水,这都是进步。”
“我也知道你怕……怕再也回不到以前的声音,我接解的很多患者都这样,怕永远只能这样沉默,”陆清恒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真切的理解:“但只要坚持科学康复,你的声带完全有机会恢复。我每天下班都过来,陪你一起看手册,陪你做呼吸练习,你要是觉得闷,就用写字板跟我说,或者咱们就坐着晒太阳、看看书。可以吗?”不等桑屿回答,或者说他也知道桑屿不会回答,陆清恒拿起书签,将正反面细细的看了一遍,道:“知道夜来香的花语是什么吗?‘夜幕凝香,此心向阳’其实康复就像熬一碗温汤,火急了会糊,慢慢炖才够醇。咱们一步一步来,总有一天,你能再清清楚楚地说话,说你想说的一切。”
桑屿的视线在那枚书签上停留了一会,指尖试探着伸过去,触到白铜的微凉质感,又摸到夜来香的细微纹路,鎏金的光点在他眼底晃了晃。陆清恒的话像一股暖流,缓缓淌过他心里那块冰封的角落,那些压抑的焦虑、迷茫,还有藏在深处的恐惧,似乎在这一刻都松动了些。
他想起以前自己叽叽喳喳说话时,周衍总是笑着听,从不打断,如今这份耐心,依旧没变。
桑屿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先接过了那本康复手册,指尖捏着包着书皮的封面,触感细腻;接着又接过那枚书签,将它攥在掌心,微凉的金属渐渐被体温焐热,流苏垂在指缝间,轻轻扫过皮肤,带来一丝异样的感觉。
良久,他侧过头,看向陆清恒,苍白的唇瓣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他抬手,指了指手册,又指了指书签,最后对着陆清恒,轻轻点了点头。
陆清恒见状,以为桑屿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眼底漾开一抹浅浅的笑意,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温柔:“不客气。慢慢来,我会陪着你,咱们一起照着手册练,总有一天能听到你说话。”
桑屿没有再动作,只是将书签夹进康复手册的扉页,指尖摩挲着那行那几朵小小的夜来香,原本空落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有一点…不一样的感觉…
陆清恒离开后,病房里的阳光像是瞬间被抽走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寂静。桑屿缓缓躺平,将那本康复手册随手扔在床头柜的角落,书签从扉页滑落,掉在白色的被单上,米白色的流苏静静垂着,像一抹无力的叹息。
其实他压根没听进陆清恒那些温柔的开导,也不在乎什么夜来香的花语。喉咙里那片死寂的荒芜,不过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从记事起,他的人生就从未有过真正的光亮。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涌进那些尘封的记忆。很小的时候,家里总是弥漫着酒精和争吵的味道,爸爸的拳头落在妈妈身上的闷响,是他童年最清晰的背景音。他记得妈妈蜷缩在墙角哭泣的样子,头发凌乱,嘴角挂着血,却还不忘伸手护住躲在身后的他,轻声说“阿屿不怕”。可他怕,怕得浑身发抖,却连哭都不敢出声,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任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还有那一次,爸爸喝得酩酊大醉,深夜闯进来,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气,一把将睡梦中的他从床上拽下来。巴掌劈头盖脸地落下,带着酒气的辱骂像刀子一样扎进耳朵里,“没用的东西”“跟你妈一样窝囊”。他趴在冰冷的地板上,疼得浑身抽搐,却只能死死抱着头,连求饶的勇气都没有。
然后他就被父亲的巴掌打醒了…
上了初中后,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沉默寡言,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总是独来独往,成了同学们嘲笑的对象。他们模仿他怯懦的样子,围着他喊“没爹疼的野种”“哑巴”,把他的书本扔在地上踩,甚至在他背后推搡拉扯。他试着反抗过,却因为力气小被打得更狠,后来便学会了忍,学会了把自己缩成一个壳,不说话,不反抗,只盼着快点长大,逃离这一切。
他原以为长大了就能摆脱过去的阴影,可长大后的他,又迎来了另一道阴影——他成了真正的哑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又能做什么呢?妈妈丢下他走了,他又亲手推开了保护了她两年的师哥,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护着他,再也没有人会对着他说“阿屿不怕”。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带着冰冷的窒息感。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手指,指尖还残留着书签的微凉,可那点温度,根本暖不了他早已冰封的心。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床头柜的水果刀上——那是陆清恒带来的苹果,还没来得及削。
陆清恒走出病房,走廊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指尖还残留着白铜书签的微凉。他靠在走廊的窗沿,眉头微蹙,满心都是说不清的困惑。
他与桑屿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明明两人就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医患关系。可看到桑屿苍白的脸、眼底化不开的绝望时,他竟不由自主的整理了一份专属康复手册,跑遍好几家店亲手挑选书签,甚至会耐着性子温声开导他。
陆清恒记得自己应该不是这样的…
他向来处事淡然,面对陌生人从不会这样投入。是桑屿那股藏在怯懦里的脆弱太过刺眼?还是那双空洞的眼睛让他莫名心软?
这份没来由的上心,超出了他的常理,像一根细柔的丝线,悄悄将他与这个初次见面的人缠在了一起,甚至连自己都摸不透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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