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凉爽，吹过田野间蓄满水的小沟，吹碎条条银光。

如轻纱一般朦胧的薄云朦胧了那轮皎洁的圆月，添上些许静谧柔和。万籁俱寂的夜里，只有蛙声与杳远的群星对话。

“现在是我们上路的第二个晚上。”

“据不完全统计，斩杀妖界众二十来号，数量遥遥领先。”

“所以你是什么吸引妖界众的体质吗如千真？你该不会是故意引来想累死我吧？”

坐在水泥台阶上的南天星转过身来，目光幽幽堪称哀怨，看得如千真心虚不已，浑身发毛。

从曦都一路往凝青镇去的时候没见到过妖界众，可沿着凝青镇的西方往西南继续进发之后，像是要把过去没见到的妖界众一起补上一样，隔三岔五就冒出成群结队的妖界众。

三人各显神通，无人受伤，但总归徒增灵力消耗，昼夜兼程的话，本该在中午就抵达季镇了，现在却连银天河的水花都见不到。

“也不能怪我吧？只有我们仨在无人区跑，单纯是太惹眼了对妖界众来说就像移动的巨型蛋糕一样吧？”

“往好处想想瑞德，这不是也快到了吗，磨刀不误砍柴工，起码我们这会儿能随机找到没人的农家小院睡个好觉了，而且就算是你临时布置的阵法也特别精妙，不可能有妖界众发现的。”

“你可别乌鸦嘴了，”南天星捡起身边的碎石，精准地砸中了围墙第一片瓦的正中，本就不堪重负的瓦片登时彻底碎裂，“要是妖界众又来了我不负责。”

“好好，到时候我努力醒过来教训它。”

“你打算继续坐着看月亮吗瑞德。”

“是，我要安静思考人生。”

如千真笑笑，微微后仰便能看到黑忙碌的身姿，原本荒废许久的脏乱环境在黑的手下整顿一新，起码达到了可以住人的水平。

“已经可以啦小黑，你快点休息吧，我一个人出去散散步，很快就回来，你和瑞德守好咱们的小院子。”

“好，”黑放下手中调节好亮度的小灯，言语间没有半分担忧阻止的意思，“千真大人注意安全。”

“放心好了，说不定还能看到萤火虫呢。”

如千真一面说着，一面轻松愉快地翻身上墙，环顾了一遍四周，轻盈落地不见了身影。

南天星不明白如千真这人的大脑究竟如何构造，大门敞开不走，非要翻墙，测试临时阵法的灵敏程度吗？

更不明白的是，辅佐官黑，正抱着毯子往次卧方向走，脚步也上规矩得很，一板一眼的，不跟着如千真出门也就算了，怎么连路过自己都不看一眼？不是辅佐官吗？

“喂，黑，你怎么不提议跟着如千真一起？平常你们不都是形影不离吗？现在不担心如千真遇到什么危险吗？”

南天星终究还是问了出来，跟在正派人物身边最大的好处是，某种意义上可以肆无忌惮地想说就说、想问就问。

“千真大人不会有事。”黑不假思索道。

“是吗，那你还真放心啊，”南天星掏出星盘，目不转睛地盯着阵法运作的光芒，“这年头还是多长几个心眼比较好，万一真遇上了什么危险分子，你堂堂辅佐官没赶上的话，就要被钉上耻辱柱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

南天星撇过脸来冲着薄毯努努嘴：

“你们究竟算是讲究还是不讲究？”

“要说不讲究，环境一般也不选择静坐冥想一类特别灵界的休息方式，而是大费周章找落脚点打扫睡觉。”

“要说讲究，如千真为什么不直接开星宫？我没被认可不能出入，但是你俩起码能过上高质量生活了吧？何必像现在这样委屈自己跟我一个没名堂的阵法师缩在这种乡间小屋里？”

黑也不恼，凉如水的月色为万物披上银色的辉光，心灵也变得更为沉静了。

“这是千真大人喜爱的方式，身为辅佐官，在下最大的任务便是为千真大人提供一切助力，包括保证身心舒畅。”

“关于星宫的更多问题，你可以等待千真大人回来亲口询问，只是当下时间不早了，在下的建议是早些歇息，明日再谈。”

南天星捏了捏手下的毯子边边，笑容谈不上多真诚：

“行吧，我也不进屋凑热闹了，我睡门口走廊就行，不浪费你辛苦打扫的好地方。”

如千真沿着杂草丛生的田埂慢悠悠地向前溜达。

没有妖界众，没有灵力者，谁都没有，只剩自己和月光下的影子，好似远离了尘世。

一年前妖界众还追在身后的那个夜晚变得好像一场惊心动魄的梦。

然而，一切都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当下自己立足的湿润土地，不再属于故乡。

眼前这个籍籍无名的小村子也如自己生长的那个村庄一般，幸运地躲过了陨石的冲击。只是碍于周边受灾严重荒无人烟，没有物资供给，没有守护阵抵抗妖界众的威胁，居民都搬离了此地，去天涯海角，任何一个能安身立命的地方。

自己的故乡，羲规渊派人暗中守护，也快到农忙时节了。

回头望去，短暂栖身的小院已经变得十分渺小，四周都是闪闪发光的水田，如同明镜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拂面的凉风吹得那影子表情不明，变化得可笑。守护之力收回，如千真向高高的天际伸出手，手指无法遮挡明月的光辉，但那颗象征着星宫的星星已经隐藏在了手掌之下。

如千真不甚介怀，只浅淡地勾了勾嘴角，深吸一口气念起了记忆中的诗句：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念得不错。”

突兀的男声乍然响起，守护之力瞬间重开，如千真惊悚地转身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氛围阴郁的年轻男子，好似一个走入末路的纪元化身为人。

月光照亮了此人的面容，皮肤透出一种不健康的冷白，银灰色的发丝像是月亮的阴影，衬得那双夜幕初升般的幽蓝色眼睛分外引人瞩目。一身王子一般的贵族礼服点缀深沉的蓝宝石，优雅得与田间地头格格不入，应该出现在中世纪的暗夜舞会里才对。

一时间没有攻击的意图，但那一抹游刃有余、势在必得的笑，如千真不敢大意。

太突然了，就算自己收了守护之力，有人猝不及防出现在背后的概率能有多大？

不是没有可能，面前这位就能做到。

“月宫之主，临引。”

“好眼力，不愧是星宫第一任主人。”

如千真祭出了本命武器：“谢谢夸奖，但是你本人比所有图像资料里更好看，我一时险些没认出来。”

“谢谢夸奖，不过难得的星月双宫见面，要以打架开场吗？”

临引全然不在意如千真的警惕戒备，好似草木皆兵的气氛不值一提。

波动的水镜里，倒影忠诚地模仿着主人的一举一动，临引向两侧舒展手臂，以示此刻未持武器，人体最脆弱的部分以不设防的姿态展露给对方，双眼直视点头微笑，便是灵界最标准规范的见面礼仪。

不回应于情理不合，回应了又不知道有无意外。

如千真心下叹息，还好小黑不在，瑞德也不在，不然场面要更复杂了。

“我无意在这种地方和你战斗，”如千真语气稍稍软化几分，却没有收回武器，“我只是很不明白，现在你可是众矢之的，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别人面前很难让人觉得你是来友好交朋友的吧？”

临引不以为然：“难道我判断有误吗？”

“到了三宫的位置，与谁见面、什么情景见面，早就没有意义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面前所谓的别人，没有明确是我的敌人还是朋友，既然如此，同为三宫之主，也可谓是同事，何不乐观一些呢？”

“为此我可是盛装打扮一番，以免我待在月宫太久，出门见人着装上就失了礼数。”

临引维持着姿势左右动了动，布料与宝石的光泽沐浴月光中赏心悦目，如千真不由得多扫了两眼临引，又垂眸看了看自己。

简简单单的白衬衫黑短裤，比较而言好像有点不尊重人。

下一刻又释然了，本来也不是官方身份正式会面，就算自己现在穿着睡衣，也不能只赖自己一个人。

但总归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如千真飞速头脑风暴了一番，想着有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撑撑场面。

临引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表情飞速变化的如千真，不知其想到了什么，只见双眼一亮，右手依旧没有放下武器，左手却出现了一束花。

紫色的铁线莲静静沉睡，深浅不一的粉色玫瑰与紫罗兰里，还有几枝疑似从路边刚揪下来的小白花点缀，像是一场繁星满天的仲夏之梦。

“这是我和羲规渊一起去曦都之前摘的，都是我以前辛辛苦苦自己种出来的花。小白花是野生的，但是也很有生命力。”

“羲规渊给了我一个出自时之塔的匣子，可以定格所置之物的状态，所以直至现在还是刚采摘下来的样子。”

“我没有什么好的见面礼配得上你如此郑重，只有这捧花还能与你相称，希望你能满意。”

如千真略一犹豫，上前几步，提防着递到了临引手中。

“我确实满意，”临引浑不在意，弹了弹新鲜的铁线莲，柔韧的花枝晃荡了两下，“相比于没什么用的盒子，还是活在当下的花当属无价之宝。”

此言一出，与如千真认知里乃至于整个灵界宣传的月宫之主形象简直背道而驰，还没等如千真觉得匪夷所思，临引又道：“你手上的尾戒，是星宫权柄的具现化吧？”

如千真尚未收回的指尖颤动了一下，抬眼是临引似笑非笑的神情，沉声问：“你是来认识朋友的还是揭我老底的？”

“当然是前者，我只是觉得可惜，居然没有一个人认出来，也就没有任何人动歪心思。”临引好整以暇地抱着花束，摇头惋惜。

“跟着你和黑一起走的那位看来也眼拙得很。”

一阵清风途径水田，一时间没有人出声。

片刻后，如千真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思量着缓缓说道：“他是有疑点，也可以说是蹊跷得很，但我不会失败，我也不会让我的辅佐官陪我一起涉险。”

“假设目标不是你呢？”

“那我会好好留意你死对头的安危，她和你决斗之前出意外的话，我承担一切后果。”

“好！”

临引不禁拍手称妙。

夜谈风格逐渐习惯，如千真淡然了些，问：“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也直问了，凝青镇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凝青？”

临引先是一愣，继而嗤笑了一声：“我不太清楚镇子里发生了什么，不过能从守护阵上看出禁术反转的痕迹，要说有问题，指的是这个？完全不是我的风格和手笔。”

“作为见面礼，我也不妨告诉你，我也在实验反转阵法，别这么惊讶，地点是月宫门口的镜湖，距离凝青镇可谓山高水远。那里灵气比不上这里贫瘠，我何必大费周章自讨苦吃。”

“帮羲规渊做事，给你倒是添了很多没必要的额外任务。”

临引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不知真假的话令如千真默然了。

“行吧，”如千真收回武器，“但这事儿不赖羲规渊，我认为主要还是怪年头太坏。”

罪魁祸首近在眼前呢。

临引不在意如千真意味深长的目光，自在地评价：“由此可见，羲规渊努力了三千年，还是不够，打动了神女的宏大志向，如今细枝末节依旧需要你来完善。”

“镇岁碑……现在还不是时候，星图，你可以找找看，当务之急解决之后，既然你不打算孤身奋战，流光郡也可以走走看。”

“出来散步散的时间太久了，我要去别处看风景了，这里的水镜是不错，但比起月宫镜湖还是差了不少，欢迎你随时来做客。”

“等等，”尽管不明白临引为什么突然给出了如此多的信息，可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问，如千真喊住了临引，“既然你早就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还是确认一下，你已经先下手为强了吗？”

“没有，显然对方还是未成熟的状态，单方面碾压一个明显不成气候的对手会败坏我的名声，你最好是把她培养到巅峰状态，才有资格和我过过招。”

“我好心先帮你确认了一遍，她的情形也是不简单，下次你还是别接羲规渊的任务了。”

“不简单？”如千真反问。

“你眼见为实吧，我现在说了你也不一定全信。”

“和你面对面交谈果然非常愉快，再见面就别拔武器了。”

临引没有给出最终答案的意思，扬了扬手中花束，作势要走。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多问哪怕一句也是好的，“方便对你的朋友说说你的最终目的吗？”

临引只定定地凝望了如千真一眼，像是要看破因果与时空，半晌才给出了答复：

“神话，涅槃。”

下一刻，连人带影子，如来时一般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