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午休的诊所聚餐,空气里弥漫着芝士的浓香。
“Nancy,快来尝尝这家网红店的披萨,”蒙娜热情地切下一大块披萨递给我。
我微笑着推回:“太遗憾了蒙娜,医生最近给我下了禁令,这些以后都只能看不能碰啦。”
说着,我打开了自己准备的午餐盒,里面是一小份少盐少油的清淡餐食。每勺菜每滴水都得精确计算,不敢出半点差池……这就是我的往后余生。
蒙娜愣了一下,搬过椅子坐近,声音压低了些:“你最近脸色总是不好……下班后聊聊,就咱俩。”
我轻轻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在这世上我所能依靠的人寥寥无几,而蒙娜,或许是最稳妥的港湾了。
“好,我也正有些事儿想要麻烦你,”我笑道。
*
下午三点,诊所里疏疏落落地坐着几位病人。
我手里的病历上写着‘Chengran Gu (顾程然),30岁,左腿X光复查’,我的目光掠过候诊区,很快锁定了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他穿着一身灰白色运动装,安静地垂着头,左手边倚着一根黑色金属拐杖。
“Chengran Gu,”我唤道,病历卡在指尖轻轻翻动。
没有回应。他右手中的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主界面。
我又看了眼病历卡,发现此人有个英文名被括号圈了起来。
“Eric Gu?”我稍稍提高声调,向他走近两步。
他突然抬起头。一张混血特征的脸映入眼帘,小麦色皮肤透着疲惫,但高挺眉骨下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却格外清明。他的目光先掠过我的脸,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后落在我领口的姓名卡上。
那眼神太过复杂,我不由自主别开视线。
等我再度看向他时,他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是Eric,”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刚才没注意听,抱歉……白小姐。”他撑着扶手缓缓起身,左腿明显使不上力,瘦削的肩膀微微发颤。看着他咬紧的下唇,我心头蓦地一刺。
原来,这世上不止我一人在吞咽同样的苦涩。
“请跟我来吧,”我下意识后退半步,为他让出通道。
他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拐杖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叩响,在走廊尽头的检查室门前停住。
“需要换鞋吗?”Eric问,声音比刚才清朗了些。
他的个子很高,我转身抬头,恰好对上他幽深的目光。
“不用,直接进来就好。”我推开检查室的门,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他缓慢挪到检查台边,修长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下意识想扶,却被他轻轻示意拒绝。
当他尝试侧身躺下时,动作突然僵住,蹙眉紧绷数秒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让身体落定。
“对不起,这桌子确实不舒服……”我轻声道。
他微微摇头,睫毛低垂:“不碍事,我习惯了。”
我熟练地推动悬吊臂,嘱咐道:“请保持这个姿势,不要动。”
当影像在屏幕上加载出来时,我呼吸微微一滞。
我虽然见过各种各样的创伤,但这张片子让我屏息。
他的左侧膝盖上部的股骨上,一道狰狞的螺旋形裂痕纵贯而下,裂痕深处还嵌着数块不规则金属碎片。那是……子弹片吗?最大碎片周围有一些阴影,暗示着慢性炎症的可能。
这早已超越普通骨折,这是一场毁灭性创伤留下的永久烙印。
检查结束,他缓慢起身,细致整理好裤管,取过拐杖……一整套动作熟练得仿佛重复过千百遍。
“旧伤,偶尔发炎了会严重一些,但总能缓过来。”他抬眼时,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今天辛苦您了,白小姐。”
那抹笑意让他整张脸的线条都柔和下来。
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他眼底闪烁的微光。
空气仿佛凝滞,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也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不客气……我叫 Nancy,请您多保重。”
“您也是,保重。”
为他推开玻璃门时,一阵微风拂过,送来一缕淡淡皂角和松枝的清香,干净而清冽。
一股酸楚蓦地涌上心头。
那不仅是对他伤势的怜悯,更是因为在他身上,我清晰地看见了与自己如此相似的孤独。
*
傍晚的咖啡店里,我和蒙娜并肩坐在窗旁的卡座。
她点的冰咖啡杯壁上凝着水珠,我什么也没点,只是静静地靠在她肩上。
窗外的天色正一点点暗下来。
“其实……我不想说这些的,”我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因为这种事太扫兴了,我想一直聊着开心的话题…可医生说我下周就要开始做很多检查。有些项目必须有人陪着,做完之后……我可能连站都站不稳。”
我抬起头,努力想对她笑一下,却没能成功。
“你愿意当我几天的专属司机吗?”
蒙娜温热的脸颊在我发间轻轻蹭了蹭,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鸟。
她叹了口气,声音柔软:“傻姑娘,这还用问吗?要是今天换成是我生病了,你会不会扔下我不管?“
我摇摇头。
“我要谢谢你,在困难时想到了我。”她把我拢得更紧,“这说明你终于愿意偶尔依赖别人了。但听着,不管接下来面对什么……”
她的话速慢下来,每个字都像承诺:
“我都会陪着你。只要你愿意,我随叫随到。”
“来,现在就把所有需要我的日子标出来。我要把'守护Nancy女王'设成当下最重要的行程。”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眼里,仿佛把暮色都点亮了。
我有点哭笑不得,“那……那你的王子该怎么办啊?”
“噢,让他等着呗,正好考验一下他的耐心。”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蒙娜,今天我遇见一个人,他和我一样......”
“一样什么?”
我摇摇头,轻道:“说不清…也不完全是可怜。只是觉得......我们都像是被命运开了个残忍的玩笑。”
“你呀……”她的声音柔得像羽毛,“可别只觉得是可怜。你经历了那么多,在我心里,你比谁都坚强。”
“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所以才要尽量开心的度过每一天啊……”我笑道。
“那我们说好了,”她握住我的手,“一起活到一百岁,做一对最酷的老仙女。”
窗外的夕阳正好落在桌角,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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