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纸“哐当”落地,张都安的脸冷若冰霜,目光噼里啪啦地扫视周围一圈,直直停到冯管事身上一刻,接着继续上下打转。
似乎觉得殴打老人家不太道德,张都安就此作罢,维持着自己的形象。他是站着的,贺浔因为靠背破了好大的一个洞,木渣横生,不得不挺直了腰。
也不知道这姓张的使了多大的劲,才能砸出这么规整的一个洞。
在张都安转身看向自己的瞬间,贺浔眼皮一翻,身体往旁侧跌去,闭眼时心下狠狠道:看我讹不死你。
突如其来的,“侯爷,您醒醒啊!”冯管家的声调突然抬高,下巴止不住地抖动。
“砰——”
所有人的心脏骤停,目不转睛地往书案前投递目光。
在众目睽睽之下,贺浔狼狈地倒在地上,口中源源不断地吐出带着点点小气泡的鲜红血液,顺着兜翘的下巴流入锁骨,模样好不凄惨。
事态急变。
张都安睁大眼睛,瞳孔地震,“你,你……”冯管事这时一记拐棍抽在他小腿上,薄怒道,“你不知道我们侯爷体质弱容易被吓到吗?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
说完这虚张声势的一番话,冯管事一阵腹诽:我真是罪恶,竟然跟着候爷为老不尊地碰瓷。
这样子以后可能会被拔舌头的。
整个候府刹时上蹿下跳乱成一锅粥。
趴倒在地上的侯爷不被人察觉地轻轻呵笑一声。
消息是一篮涌簇着滚下斜坡的球,在重力的影响下倾泻而出,哪边地势低就往哪里滚,那边不知道消息就往哪边传,滚得飞快,轱辘轱辘的。
特别是崔屿,他就是整个候府当之无愧“最低”的地方——端茶的兰香涌进来,“崔医师,你知道吗……”
负责养马的大成振振有词:“我跟你说……”
送饭的王叔满怀信念:“你听说了吗?”
……
最近一直在外面闲逛的阿平推开门,一双豆豆眼圆溜溜亮晶晶的,“崔医,侯爷好像……”他的话在半路被崔屿打断,某人举起一只手掏了掏耳朵上的老茧,“他被张都安一个镇纸砸中脑袋,头上破了一个大洞,还血流不止的?”
这种话听听趣就得了。
先不说张都安一个文弱书生有没有能力去给贺浔脑袋开个洞 ,就单单说贺浔,他会乖乖地坐着认他砸自己吗?
贺浔征战沙场舞刀弄枪时 ,张都安不一定敢拿菜刀杀猪。
但是,这里头一定出了什么事情。
晚上。
似乎与侯府浮夸的风气不搭,一辆马车悄咪/咪从侧门离开,四只马蹄上好像被裹了一层棉花,离开时脚步轻轻的。
那是张府的马车。
崔屿隐蔽在墙角的视野盲区下,眼看着马车远去,马车挂在四角的铃铛摇晃的声音渐渐远去,香雪蓝的淡淡幽香在半空弥漫,这是因为——起风了。
红亮的两只灯笼随风有规律地摇晃,夹在它们中间的人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拐角处。
不多时,定远侯房前传来窸窸窣窣的谈话声。
“侯爷没醒吗?”
“不好说,自从被张大人吓了一跳就……嗯?灯芯灭了。”
冯管事手中的琉璃油镫罩子一下子暗下去,原先巡府的打算因此无奈被拖后,他看了看面前的崔屿,又瞄了一眼屋内,“我去屋里换灯芯,随便去看看侯爷的情况。你,你先在外面待着。”说罢,转身进屋。
这是还在警惕着人呢。
崔屿定了定神,“有需要我的事情还请管事尽管吩咐。”
张都安的到来令崔屿不安。
这并不是因为他和张都安有过过节,而是,张都安太聪明了。
崔屿身为良民这辈子就只做过一件错事。
偏偏这件事情稍有不慎就能把他干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欺君。
万一张都安发现了贺浔的端倪 ,先不说贺浔会怎么样,光就崔屿一个人的脑袋都不够皇上砍的,他起码得被剁成肉酱。
要不然,偷偷给贺浔下点儿药让他“真的病”了,这样可不可以糊弄过去呢?
崔屿这辈子治病救人妙手回春,思考怎么让人犯病是头一回,情况迫在眉睫由不得有任何闪失。
“吱呀——”
油镫的暖黄灯光让崔屿的脸染色 ,眉骨睫毛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
崔屿转动眼珠,发现门开了。
冯管事举灯的手与崔屿的额头持平,只见他神色不明,像在发呆。
“发什么呆?”
“没有。”
崔屿的眼睛瞬间清明。
如果说在思考怎么给候爷下毒会被乱棍打死吧。
老天爷,我这辈子一没杀人放火,二没劫财掠色,干嘛要降下这么多磨难给我?
“侯爷还没醒。要是你不放心就进去看看。我现在要巡府了,”冯管事点头,指着半开的屋门道。
“侯爷体弱,进去时记得捎上门,他向来心神乱,要点几片安神香,要是他醒了……但应该没那么快,也就不安排了。如果崔医师你陪床觉得无聊的话,可以拿书架上的书看。厨房准备了点心,到时候送过来。”
崔屿应好,进门目送着冯管事离开 ,老人家提着灯笼的身影晃晃荡荡的,在黑夜中影影绰绰,像一吹飘浮游荡的发光夜鬼。
不要犯罪。
崔屿把自己蠢蠢欲动的手拍下来,瞪大眼珠子往贺浔脸上瞄去。
贺浔的睫毛颤了颤,眼皮快速划动一下,都被崔屿尽数收眼底。
崔屿心下了然。
他在装晕。
所以崔屿现在能进来这个屋子,多半是贺浔的授意。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用意,但按现在的情况,贺浔没什么问题,而且冯管事也没表现出焦急的神色。
张都安应该也没有发现真相。
崔屿松了一口气。
毕竟他现在就是一个上了贼船的小喽喽,只能寄希望于驾船的老大技术能稳一点,别一个漂移猛扎进巨浪里,最后连人带船翻了个底朝天。
既然你要装病,那你就装像一点。
看了一眼贺浔的情况,崔屿往炉子里丢几片安神香,找了把椅子坐下,随手拿一册书打开。
室内烧了地龙,比屋外暖和不少。
很安静。
十分安静。
只余下书页翻动的“哗哗”声。
明明所爱之人都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了,他为什么还不来动手动脚?
我怎么会期待他对我动手动脚?!
贺浔躺得辟股疼,下半身一阵发麻,由于装晕不能睁眼,看不到崔屿的动静,而崔屿还跟猫似的,啥声响都没发出来,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里养蘑菇,贺浔心下难耐。
那书有那么好看吗?
有你的《霸道侯爷狠狠爱》好看吗?
贺浔悄咪/咪睁开眼睛想看看崔屿到底是怎样如痴如醉地看书的。
这么一望,崔屿半张脸笼在暖融的灯光中,像一只圆圆鼓鼓的汤圆。
真是岁月静好。
但与贺浔所见不同的是,这只“汤圆”其实是芝麻馅的,崔屿早早就注意到贺浔朝自己投过来的目光,他装作浑然不觉。
“叭嗒——”
立起的书倒下,连带着崔屿的头一起倒在桌子上。
贺浔赶紧闭眼,单手抓住床单。
怎么回事?
他忍耐了半刻钟,终于再次睁开眼睛,大胆把头扭向崔屿的方向。
崔屿他……好像睡着了。
估计是被安神香熏的。
………
翌日,天蒙蒙亮,崔屿小心翼翼从桌子爬起来,摸了摸脑袋。
他昨晚被贺浔盯得发毛,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一阵惊悚。
一开始,崔屿看书,贺浔就在那直勾勾地盯着他,自以为没人发现。
崔屿无奈,就装作不知情,硬着头皮继续坐在椅子上。
但手里的书太过枯燥乏味。崔屿受不了,倒头装睡,希望贺浔不要用那种看猴的眼神打量自己。
谁曾想,贺浔反而出乎意料地从床上爬起来,拉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
一会儿捏崔屿的指骨,一会儿挑他的头发……仿佛崔屿是个很好玩的小玩意。
冷不防地,贺浔在身旁道,“看来你还是个正人君子。”
心爱之人躺床上竟然还能睡觉,也没有占自己便宜,这不是正人君子是什么?
崔屿不敢动一下,但总感觉贺浔不是在夸他。
“趴在桌子上睡第二天不会腰痛吗?”
“但总不能让你睡在我床上吧?”
贺浔轻轻地说道,往香炉里头又添上了好几片安神香,伸手戳戳崔屿的脸颊肉,叹口气 ,“看来只能让你睡得香一点了。”
崔屿:“……”
半夜,贺浔不知道哪来的兴致,去外头吹了一宿的风笛。
这能睡得下?
这怎么能睡得下?
尽管安神香在炉子里烧着,但崔屿自幼在药草堆中长大,对这种药用香早有了抵抗性。在加之候爷宛若短兵相接的风笛乐曲尖利地在崔屿耳边炸开,聒噪刺耳。
天呐,没人告诉侯爷他吹的曲子跑调了吗?
崔屿被折磨了一晚上,想睡不能睡,想起不能起。
姓贺的夜猫子终于在凌晨之时,爬回床上掖好被子,假装自己昏迷了整整一天还没有醒来。
天杀的。
这么有活力的人还是要早点下药让他在床上多躺一躺才好。
不然这床摆在房间里也没有用处。
崔屿的杀意经过这一晚上的洗礼赫然升起,而且滚滚燃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