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岑昭自白书

我人生中第一个完整的记忆片段,是瓷碗碎在地砖缝里。

母亲把碗砸向父亲脚边,飞溅的瓷片在我膝盖留下疤痕。父亲踩在这堆碎片上,扬起巴掌。

争吵,无休止的争吵。

而争吵之外是沉默。那种会让人窒息的沉默,那种会吞噬人的沉默。

她们那个年代,是一个即便支离破碎也要在表面上假装幸福的年代,鸡飞狗跳的婚姻不是耻辱,离婚才是。妈妈就在那个年代里,被钉在无望的婚姻中。流泪,一直流泪。

我不知道妈妈看着我时流泪的眼睛是不是责怪我的存在。我知道妈妈过得不幸福,我想,我应该是她不幸福的衍生物,但她又说很爱我……所以爱是和眼泪拌在一起的吗?

如果妈妈可以获得幸福,我可以不获得妈妈的爱。

我在争吵和沉默两种极端的环境里挣扎着长大,但长大不代表强大,我只能以不再叫他爸爸作为隐秘的对抗。我将他从这个一听就和我分割不开的称呼中摘除掉,就像有一天,我也要将他从我的人生中摘除掉一样。

我开始不爱讲话,开始和这个家的沉默相称。我把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爱和恨寄托在书里,我爱上写作,妈妈也很支持。我以为那是我为自己创造的得以存在的另一个新世界,然而在十七岁那年,我得以存活的世界还是被命运找到。

从此我明白,人幸福的时候还是不要太得意好,并且,在妈妈幸福之前,我怎么可以拥有喘息的余地,我认下了这个惩罚。

那个男人把我写的东西都撕了,撕了也不解气,他拿出他的打火机,点开,焚烧。

揉皱的纸团里还夹着没写完的日记,燃烧的火苗明明灭灭,像谁堵着半口气,怎么也喘不上来。

他对我破口大骂,“从小我就和你说不要像你妈一样,以为爱比天高,我现在就告诉你,这些东西一无是处,你给我好好去读管理,不然老子公司一个角都不给你。”

歇斯底里。

他以为他掌控整个家的命脉,他自以为是地用那些我根本不屑的东西摧毁我的人生,并且不用为此负责,甚至还沾沾自喜。

我看着他书房里挂着的牌匾“克己,慎独”,一阵恍惚。

这句伴随我成长的话,是我人生的魔咒。

我不死心,我从妈妈那里学会了反抗,所以我也不会退让。我不会让他主宰我的人生,我要把妈妈带出这个家。

我继续写,写着带血的诗篇。

越来越多报刊杂志出现我的名字,那个男人知道后又是一次暴怒,然而当他的合作伙伴因此找上他时,他却突然觉得这是属于他的荣耀,虚伪的嘴脸一变,说着一直支持女儿爱好的话。

支持我的是妈妈,他却连这个也要剥夺。

他给我举办了高考后的庆功宴,大谈特谈他教育成功的经验。人们堆着谄媚的笑,叫他“大作家的父亲”,从此他自“模范丈夫”后又多了一个头衔。

“高考后不是有很多时间吗,你最近为什么不写。”

“下个月我要在当地报刊上看见你的名字。”

他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开始逼着我写,为了他可怜的面子。

但我却因此写不出了,我的笔悬在纸页上,颤抖成教堂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钉着我。

如果说以前继续写就是对他的反抗,那么放弃写作,也是我的反抗。只是这种近乎自毁的做法,成为我与世界决裂的开端。

我没有办法了,慌不择路下真的把那句“克己,慎独”当作人生的教条,编造出我本就应该这样的谎言,开始演绎另一种人生。

这是我给自己划定的,与世界的安全距离。

只要没人靠近,就不会被发现我独自一人面对世界的无措。

填志愿的时候,我没报管理,填了师范,

那个男人把家里东西都砸了,我冷眼看着他,不把他的愤怒当回事,

“我的人生与你无关。”

妈妈在旁边拉着我,担心那个男人会对我动手,但我不怕,

当他那虚伪的嘴脸和污秽的阴谋沾染我在写作路上创造的纯净空间时,我就用着一了百了的心面对他。

我手旁有酒瓶,我在想是他更快还是我更快。

……

成为教师那年,我把妈妈带出来住,他阻止,但妈妈行李箱的滚轮,决绝地碾过他的脚背。

此后,只有我和妈妈。

妈妈问,要不要再试试写作。

我说,当老师挺好的。我过得太痛苦,写得也很痛苦,我不想再把这份痛苦带给别人。

又过了一两年,妈妈提出搬去和林阿姨住,那是她很好的朋友,两个同样被困在那个年代的女人,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安慰。

我知道妈妈搬出去的另一个原因是,她觉得打扰我。

打扰,如此生分。

我的生长环境没有孕育出正确表达爱的方式,妈妈会说爱,但她的爱是会流泪的眼睛,

愧疚占据了爱的空间,爱被压在底下,不见天日。

而我,根本不提爱。

不过这样也好,不常待在一个空间的我和妈妈,开始可以在舒服的距离里,找到分享的借口,早安和晚安在短信里变得顺口。

此后,我开始真真正正变成一个人,连这点安静的打扰都失去。

我也不再感觉到痛苦,连痛苦的能力也失去。

我没让任何人走进我的世界,过着平静但死寂的生活,我以为是我自己选择了隔离,但其实我的成长环境根本没有教会我如何与人相处,更遑论去爱,我才是被世界抛弃的那个。

多么可怜。

直到后来,有个女孩,这个比我小十岁还是我学生的女孩,大步越过警戒线,找到我,对我说,

“老师你记住我,我叫江逾白。”

她很奇怪,第一次见面就会用这样熟稔的语气和我讲话,

她说要当我的班长,又说要当课代表,她不断地出现在我眼前,一点点探问我。

我不知道她对我的好奇从何而来,但她的好奇不像是窥探**,更像是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距离然后给予。

我猜的没错,她开始给我带早餐。

正是那一天,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很舒展的爱。

没有什么附带的条件,不伴随着眼泪和亏欠。

这份爱如孩童捧出珍藏的糖果般纯真,不图回应,也无需交换。

就这样,她开始进入我的生活,每天都在问,老师明天想吃什么,老师后天想吃什么,老师大后天要不要试试我妈妈做的饺子……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妈妈做的饺子吗?这个还真想吃。

慢慢的,我发现她和我一样,很喜欢拿个本子写东西,并且她很有想法,我觉得如果她去写作,应该是比我更出色的存在。

她会吗?我在她身上寄托了很多期待。

她会在我上班前就给我的保温杯装好水,她总能把温度控制得很好,就像她这个人一样,不过分滚烫,也不过分温吞。

校庆晚会那晚她拉着我出去说要给我唱歌,隐秘的环境里只有我和她,她在安慰着我。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是可以被允许的,是可以被妥善安置的。

本来以为这已经是她全部的目的,直到最后从她口中说出那句:

“月亮是不死的荒原”

好狡猾的少女。

那一刻慌乱几乎要将我一声不吭地闷死,我如同赤/·裸一般站在她面前,此刻已经没有老师和学生的界限。

我成了被看穿底牌的赌徒,输赢的命运掌握在她手里,没有选择。

我最后一次给杂志社投稿的文章,名字就叫这个——

《月亮是不死的荒原》

她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我们见面之前?在我们见面之后?

她是不是从在我身边打转的那一刻开始,就拎着我的底牌,所以才敢大胆地要我交出心里的爱与不爱。

她在我愣住的时候走近我,我看见她笑,她知道她的话会引起我的波动,她成功了,得心应手地成功了。

她走近,我后退,我必须和她拉开距离,

“你……怎么知道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开始回答我,

在认识你之前,在说不清楚时间之前,

她说,“岑老师,我发现了你。”

[红心]推荐歌曲《几分之几》“那一天你走进了我的生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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