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可惜陈婆婆终究是食言了，没能亲眼看到岁安被选中当上新娘子的一天。

陈婆婆去世之前，把岁安拉到身边，那时候她已经意识不清醒，说不出什么话了，口齿模糊，但仍然执着地叫岁安的名字。

“岁安……岁安……”

岁岁平安。

婆婆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过好每天，幸福、快乐，岁安也从小就如此希冀着。

轮到岁安的河神祭那天，她穿上了陈婆婆替她做的嫁衣和绣鞋。

陈婆婆早就张罗着要给岁安打点好，她相信岁安和河神有缘分，选新娘早晚是能选中她，再说就算没轮上，那以后真要找人家出嫁了，也得全身风风光光的嘛。

岁安坐在小船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和蔼的船夫大伯帮她松开缰绳，手底不自觉摩挲起衣服上那些稍微凸起的绣脚花样。

陈婆婆绣时，在灯下一针一线穿过去，脸上带着笑容，眼角泛起细纹，像几条浅浅的小河。

“最多三天就回来了哈，姑娘别怕的嘞！”大伯挥手和她告别，开口安慰。

岁安点头，自己替自己盖上盖头，眼前被红色覆盖的刹那，忽然就很想哭。

镇里的大家都很好，她吃百家饭长大，可最爱她，她也最爱的只有婆婆。

陈婆婆如果在的话，来送她，她也会和从前那些新娘子一样，笑得好开心。

但没有婆婆，旧日里很是期待的河神祭似乎也没有了意思。

泪水一滴一滴，从盛满了的眼睛里滚出来，岁安忙伸手进盖头里抹。

她吸吸鼻子，光顾着擦眼泪，等发觉她都到了漩涡中心，船已经整个翻了。

不过她倒是没来得及呛上水。

刚坠入水中的慌乱被一个抓住她手臂的人抚平，他迅速往她口中塞了个圆珠子，岁安下意识吞进肚子，然后试着呼吸。

不痛，果然没受一点苦。

盖头早被掀落，岁安盯着那人牵着她的手，和他背后乌黑顺直随水飘扬的长发。他把她带到水底，站上平地。

“你就是河神大人吗？”她问。

他于是应声转头，岁安头次看清河神的面容。

她心想，哦，原来这就是河神呀，看起来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两只眼一个嘴，就是更漂亮、更清秀点。

岁安从前听说书的讲大道无情，仙妖魔啊有些都这样，其实挺冷漠的。

可原来河神也会有双同凡人般的，非常温柔的眼睛。

和她上次落水时听见的那道柔和的声音，倒是完全对得上。

“是的，我就是。”河神松开岁安的手，仔细打量她片刻。

“你长大啦，小时候你那么小我救了你，前几年好像也有次，这回我选中人家里的姑娘竟然就是你吗？”

“…嗯。你还记得我。”岁安垂下眼睫，听着感觉又要掉眼泪了，“对，你选的是陈家，我叫陈岁安。”

婆婆说过，河神镇还没有的时候，这条河就已经存在了，所以河神的年纪一定很大，但是他瞧上去还像个年轻的少年。

他瞅着她看了半晌，突然说:“你是不是哭了？”

岁安闷闷开口:“在水里哭了，你都看得见？”

“我是河神，水下哪里有波动我都察觉的到，何况是你的眼泪？”

他还颇有点怀念。

“已经好久没见到有人一下来就哭了，刚开始的祭品以为我会杀她们，个个哭得很惨。后来我把她们放回去，我的好名声传开后，再来人时都笑得很高兴。”

“你提前哭也好，省得我还要等，一会我把花种拿来你就哭，能快点回去。”

岁安又有些好奇:“那她们来得很开心，你要怎么让她们哭呢？”她以前就想知道了。

“住在我房子里其实挺舒服的，她们都不难受。但是凡人要吃东西，河里的食物不太好吃，最多第三天，她们实在忍不了，就会被咸得大哭特哭。”

岁安:……

竟然是这么哭的。

他拿出花种，放在手心。

“你的眼泪会让它开始生长，等它盛放我就会将它移植到这块地里。我靠吸食这些泪水里的情感而强大。”

河神带她来到一片蓝色的花丛，告诉她这些都是用泪水浇灌长出的新娘啼泪花。

花瓣晶莹剔透，如同冰雪塑成。

“好漂亮。”

岁安去触碰他手中的种子，觉得它可以瞬间成长为那样美丽的花，也很奇妙。

“我真正的家人不在了，回去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

眼泪再次掉下，砸在那颗花种上，也砸在他的掌腹，河神被烫到似的，忍不住想要缩回手，又只能重新张开，看着啼泪花被浇灌出棵细小的幼芽，然后长高，绽放。

“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岁安抬头看他，河神还是第一次听到有祭品提出这样要求的，差点不晓得怎么回答:“可以是可以，只是我其实……”

岁安:“我不怕吃咸的。”

河神:“……”

河神讪笑:“哎呀，我之前故意的，那不是为了让人哭嘛…人类能正常吃的还是有的……”

—

岁安就这样留在河底，她还知道了河神的名字，虽然完全只是取“河神”的谐音:何申。

何申告诉她，河神是正儿八经的神仙，人间崇神，哪里都有这样的传说，只不过现在仙族已灭，压根没有真河神，他也不过是只河水漫涨时就生活在其中，岁月久了就有了神智的蚌妖。

水里的妖怪还有不少，也有挺强的，但都比不过他，也没他年岁长，因此都归他管。

他活挺久了，自从小镇出现后，人们想起关于河神的故事，试探着往里扔猪头、牛肉，何申这才知道原来他也能接受祭品供奉，左右不过是需要献出点妖力来保护他们。

得到何申的回应，河神镇的名字这才正式落实。

但动物供奉远远不够，因此何申后来开始挑人，不杀生，只吸收她们留下的部分情感。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会做。

何申从未留人，当然也没人想主动留下。这么多年，岁安是第一个。

岁安想听他当河神以来发生了哪些故事，何申也想知道水上的世界，正巧镇里安静没事让何申操心，一有空两人就都缠着对方聊天。

他们互相陪伴了很久、很长的一段时间。

“所以，久而久之，你们产生感情，你成为他的爱人？”

秦怀音还记得岁安向她介绍自己时，就说她是河神的爱人。

“是的，我们相爱了。但是处于幸福中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当初祈求留下时他的未竟之语代表了什么。”岁安垂下头，露出一截青白纤细的颈子，语气有几分落寞。

“或许早已注定我和他之间会是场悲剧。”

“发生了什么？”屈清袖问。

“当时，他的能量已经快用完了，仅仅只通过吸食泪水而生并不够。”

岁安的声音略含颤抖，她哽了一下便要继续说，却听到房外传来脚步声。

此时在外面的人是谁，显然不做他想。

“你们躲起来。”

四人各自躲进床底和衣柜，岁安等他们都藏好，才上前打开门。

“我刚从花丛那边过来，今天的祭品竟然是活的，并且逃跑了。看来这次的祭品里混进几个小老鼠。”

何申说话慢条斯理:“没有跑到你屋子里来吧？我怕你受到伤害。”

他说着就要往里来，岁安害怕地拽紧何申的衣角，跟着他侧身作让开任他看状:“怎么会还有活人？你别担心，今天我没怎么出去。”何申瞧她害怕但又很坦诚，反而没坚持要进去。

“算了，你还怀着孕，哪里禁得起折腾。是我想太多，这么晚了，你也赶紧睡吧。”何申把手轻搭在岁安微微凸起的腹部，往她背上拍了拍。

秦怀音冒险稍微推开点衣柜的门缝，只瞧了几眼河神的脸，就缩回去，皱起眉头。

岁安的描述里听上去何申不仅不丑，甚至还要比常人更俊俏些，但与她交谈的这个，除了那双的确漂亮的多情桃花眼外，整个人确定是河神而不是河童吗？！

脸上甚至一边各有一个大痦子啊！！

难道岁安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还是他本来就长这样，能力快消失后维持不住，暴露丑陋原型啊？！

妥妥的诈骗吧！

她本来还真的很好奇河神的外貌的喂！

而且，这河神长得丑还长得怪，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他走了。”

岁安深吸口气，经过对方这一打岔，原本伤感的心情都收敛完全，提起嘴角:“我们刚刚讲到哪里？”

“你说他的能量快用完了。”

秦怀音提醒道，接着她又提出自己的猜测。

“他即将失去能量，快死了，所以执着于寻找能保持原状的办法。为了让自己活，不惜反悔毁掉之前的约定，开始杀生，用新娘的血肉献祭。是这样吗？”

岁安摇头，不同意秦怀音的论断，她扬起笑容，看着却分外涩苦。

“不…他是彻头彻尾的好妖，没有想过要这么做。何申确实在寻找能让他长生，恢复正常的办法，可只是想更好的保护他自己、我，还有整个村庄的安全。”

但事与愿违。

—

“你很久没有再选新娘子，为什么？你有事情瞒着我吗，何申？”

岁安对于何申的反常隐隐有所察觉，他明明需要通过吸食泪水生活，可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挑选祭品了，简直像是自暴自弃。

何申躲了岁安一阵，这回是被她堵住实在逃不掉，他站立难安，移开眼神:“嗯，也没什么…”

“说实话！”岁安猛地拽住他的衣角，显见地有点生气了。

她听到头顶的人叹了口气，仰头只见何申带着无奈的面容:“不是大事，你放心。只是最近我的能量有点缺少，我觉得仅仅以前那样并不够继续维持现状，所以在想别的办法。”

“能量不够？”岁安怔住，“这还不是大事？如果你没法解决，你会消失啊！你还不告诉我，我怎么可能放心！”

她气得背过身，一眼也不想看何申。

“别哭了。”何申也凑过去，捧起岁安的脸颊，弯身替她抹泪，“在我面前哭的时候怎么就这么多呢？”

“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还是小孩时，我见你第一眼你就在哇哇大哭，还冒了个大鼻涕泡？”

何申自己想起来还被那回忆的画面逗笑了，惨遭岁安怒捶。他揉她的发:“真是……从小到大都一样。爱哭鬼。”

“没关系的，我已经让我的人去帮我寻方法了，我可是河神呢，哪有那么容易像你说的消失啊。”

“真的吗？”岁安的眼睛水汪汪的，泪水好一会儿不掉，真砸下来的时候，就格外的重，何申的心脏被砸得一颤。

“就是我自己身体状况我不着急，我还要想着赶快恢复保护整个村庄的呀。”

“真的。我保证。”

何申笑开，在她的发顶落下个轻轻的吻。

……

骗子。

何申是骗子。

他死了。

他的人说什么对延长生命之类多有研究，就能够轻易地听信。

明明只是个蚌妖，说书里大道无情，又说仙魔妖生性残忍，怎么他就那么容易相信一个有异心的人，到头来还送去自己的性命？

何申开始变得虚弱不是只有岁安知道。

察觉的人试探后就得出事实，于是借题发挥承诺帮他，实则不过是想趁何申不及自己时将他禁锢起来，再榨取走他剩下的所有力量，占为己有。

害何申的是个水鬼。

早年那人不慎失足掉落水中，何申第一时间就去救他，却还是晚了一步。

那人死后怨念深重，化为水鬼，不情不愿跟作何申的手下，想来估计对何申没能救成他早就怀恨在心。

水鬼夺走何申全部能量，何申死后，他便成功夺舍走了何申的“河神”身份。

他企图把水下牌匾改成“水鬼镇”，结果只能改掉一个字，最后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河鬼镇”。

河神府邸也被他霸占，水鬼没法全部换掉内里，却能改变外观，让其看上去华丽奢侈。

河神的一切都被抢走，毫无自保能力的岁安自然也在水鬼想要抢夺的“物品”之内。

死了何申不够，水鬼其实还杀死了岁安。

第一朵红色的新娘啼泪花，是由岁安的血肉浇灌养成。

水鬼吸收了她的血肉，却又贪图她的美貌，于是重新生长出来的岁安从本该是骷髅的活死人，成为有一层虚假皮肉的活死人。

她没有血，死去已久的皮肤是青白的。

或许让岁安保持住生前的美貌是有代价的，岁安再醒过来，就失去一双眼睛。

这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水鬼自己本就还在鼎盛，又接连吸收了何申的妖力与岁安的血肉，足在水底横行霸道好一段时日。

开月时，因水鬼不节制，法力即将消殆而尽，他开始挑选新娘。

镇上的众人一无所知，时隔很久之后河神再次开启河神祭，大家喜气洋洋的将新娘送去，却始终没有等到人回来，反而再次受到河神的挑选。

岁安在水里留下之前，是上去和大家报过平安的，这回却没有任何消息。

也许过几天就回来了。

村民们安慰着自己，脸上害怕惊惧的神情却做不得假。

送下去第二个、第三个，像是砸进河底的石头，“噗通”一声，了无音讯。

从前和善不杀生的河神不见了，吃人的河神的传言终于在河神镇弥漫开来，人人自危。

河神需要祭祀，水鬼当然也需要，但他毫无人性，活生生等她们在水中溺死，拖到花丛中，任她们被吸食血肉后化作骷髅傀儡。

短短几月，就养出一片片鲜红的啼泪花。

听完整个故事，几人陷入沉默。

“我一直想要救人，但总会被水鬼发现，最后失败。”

“他很喜欢我的皮囊，始终留着我也或许还有别的用处，加之短短时间内我便有了身孕，他发现后也不对我做什么。但是我感觉得到他这次其实……应该很是生气。”

“对你们他可能已有所察觉了，只是暂时没有戳破。你们既然是为解决河神镇惨案而来，可不可以帮帮我，找到杀死他的方法好吗？”

“替我、死去的新娘们还有何申报仇。求求你们，帮帮我。”

岁安的泪水簌簌坠落，浸湿覆眼的白绫。

她的那头黑发垂下落在颈旁，只露出一点小巧的下巴尖，遮住了难看的死人肤色后，双颊也仿佛被泪水氲出糜丽、凄惨的粉红。

美的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