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凡尘北(三)

43.

那个浑身上下与秦怀音别无二样,却处处让宋清吟感到不适与害怕的人扒住她的门框,笑问她:“怎么了?”

“没、没怎么。”宋清吟冷汗滴落,她试图装作什么也没发现的样子蒙混过关,“我刚就是有点困了……”

“是吗?”女人瞥她,语气疑问,不过也没有计较,只是继续道,“被闹了一晚上,是也该觉得累了,女鬼我已处理掉,一会你就安心去休息吧。”

宋清吟胡乱点头,“秦怀音”被她挡在门口,她却又关不上门,实在不知该不该让其进来,紧握的手变得湿黏黏的。

她听到头顶的人开口,轻柔缓慢:“清吟,说来也奇怪,你知道,那女鬼嘴里始终嘟囔的是什么名字么?”

不早就说过了吗?

“囡囡啊?”

宋清吟抬头,刚吐出几个音调,就对上“秦怀音”的眼神,对方摇头,倾身看她,声音似乎忽然变得渺远而空茫:“不对……”

那样温柔、那样的美好,如同从记忆深处中传来的呼唤。

“她叫的是‘吟吟’——我的吟吟呢?吟吟在哪里?我的女儿,你跑哪里去了?快回来,快来……来到我的怀里吧。”

“秦怀音”接住扑进怀里的宋清吟,显然宋清吟已经被她迷惑,失去了意识,“秦怀音”满意地笑开。

宋清吟手里攥着的符纸早已燃毁,那东西能护她在屋内平安,可她若主动出来,符纸也起不了作用。

更何况,女鬼模仿的正是这符纸的主人,区区几张符纸罢了,轻松就能遭受蒙蔽,不敢对她出击。

“秦怀音”让宋清吟重新站好,自己走到前面,牵住她的手,领着她一路往前走。

“秦怀音”温暖的声音始终伴随在宋清吟的身边,然而这时不知女人又想到什么,笑容敛去,脸上不再存有半点温情,冷漠地垂着一双乌漆的眼。

她一走,脚底就不停往下滴水,这水迹仿佛连同着蔓延生长到了宋清吟身上,让宋清吟也湿漉漉的。

宋清吟是睁眼,里头却空茫茫的无神,只迟钝地迈开步子,在伸展的粘稠水迹中行走,不会儿,似被滑绊了几跤,没站稳,脚下的绣鞋就这么脱了。

白皙光洁的双脚陡然接触冰冷的地面,可宋清吟感觉不到凉,仍然无知无觉地走着。

片刻后,二人才终于停下。

如若宋清吟还清醒,她定然能认出这儿——正是她从小听闻的各种鬼故事里常出现的“冷宫”。

女鬼将她引到了冷宫一处水井前。

“吟吟啊,我的好女儿,我叫你就来见我了…真听话,母亲好想你。”她含情脉脉地抱住宋清吟,宋清吟被蛊惑着流下眼泪。

“母亲,我也好想您!”她的眼睫颤动,情不自禁想要抱紧对方,“您终于肯来见我了,我好想您……”

冰冷的指尖划过宋清吟的脸颊,女鬼突地转了话锋,贴近她的耳边:“那你知道母亲为什么不愿意进你的梦里,不愿见你吗?”

宋清吟呆愣地摇头。

“因为我不想见你!”女鬼的声音猛然变得尖厉,吓得宋清吟下意识想捂住耳朵,但随即又松开手,再度陷入了那片茫然的恍惚当中。

“你认贼作父,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遗忘,却至今仍唤杀了你母亲我的狗皇帝为‘父皇’,毫无悔改之心!要我怎么肯找你这个‘好女儿’!”

“狗皇帝宠你,把你当成掌上明珠来爱护?呵呵,假好心!真叫人作呕!你以为为什么他偏偏喜欢你这么个女儿?还不是为了让他那破洞生虫的心脏好过点儿!”

“当年狗皇帝铲除异己,以外戚干政为由,杀了你母亲与你家族一干人,可怜你家也唯唯诺诺不敢与皇帝讨要说法,甚至从未和你透露半分,恐怕现在你还被蒙在鼓里吧!”

“你母亲含怨而死,而你每日叫着‘父皇’在他膝边快活享乐,我若还敢来见你,这深仇大恨还有谁记得!”

“母亲…我从,从不知道……”

宋清吟的泪一路淌过下颌,掉进衣领,那咄咄逼人的声音轻了,无措的她瞬时又被其温柔安抚。

“没关系,你现在便知道了……我不见你,可你若想见我是有办法的,来,看这儿,只要你进去,就能永生永世和母亲在一块了,谁也不会把我们分开。”

女鬼慢慢地把宋清吟的头按下,让她看清楚水井的模样。

宋清吟满脸悔恨地下定决心,立时就要俯身钻进她说的那口井里去。

两脚倒立,即将坠下去之时,一道剑光甩来,击退井旁的女鬼,灵怀往宋清吟身下一垫,将她托回地面。

秦怀音迅速把她拉到身后护住,不料被这举动打断而恢复了点意识的宋清吟仍没那么清醒,感到劫后余生的同时竟还帮人求情:“别伤害她!这只女鬼是我母亲!”

“你看清楚她是谁?”

秦怀音没让她靠近。

宋清吟定睛一看,那女鬼哪里还是她记忆里母亲的模样,甚至连开始的秦怀音的脸都不是。这女鬼面貌姣好,却十分陌生。

女鬼见攻击不成,趁秦怀音护住宋清吟的这几刻早已做好离开的准备,她冷笑几声,显然打算逃跑,秦怀音正要去抓,又担心宋清吟再次出事,只一犹豫,女鬼便在她眼皮子底下,突地如烟雾般消散了。

“去了哪儿!”宋清吟也是一惊,难不成这鬼魂果真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么?

“今晚她不会再出来。”

那女鬼看来是想杀死宋清吟的,如今功亏一篑还差点被自己抓走,应当会老实会儿,至少今晚不会再冒险。

宋清吟赶紧随秦怀音回到屋中,她拉住秦怀音的手臂问她先前出去后情况如何。

“我被引出去,发现自己在御花园,察觉中计后我赶紧返回,就在门口看到个站着的小女孩。”秦怀音顿了顿,“待我想去抓她时,她也像团烟似的消失了。两人应当是一伙的。”

“女鬼不是找孩子么?这小女孩八成就是她口中的‘囡囡’。”

“我猜测她本体是水鬼,又想起你说的故事,便立刻朝冷宫方向去,没想那里确有个水井,而你被她掳去。这样,才正好赶上救下你。”

“谢谢你怀音,不然我就被骗得掉进水井,成为一具泡肿的尸体了。”她也与秦怀音说了女鬼伪装她母亲诱她投井的事,以及女鬼告诉她的东西。

“我真的以为她是我母亲的冤魂……她全都是骗我的吗?她说的,好真实。”宋清吟怔愣陷入回忆,女鬼说的每句话都仿佛还历历在目,让她想到便不自觉地浑身发抖。

是编的话,究竟怎样才能凭空说出那些莫须有的事来?女鬼那样的憎恨怨愤都不似作假,会不会的确得知这些前事?宋清吟忍不住去怀疑一向宠爱自己的父皇,想要弄清楚背后的真相。

“明日我还会继续求见的,明天不行,就后天。”宋清吟抿唇,她说过的要去看,就会做到,秦怀音是替自己帮忙,不能让她孤军奋战。

如果父皇有问题,从他身上入手,那么探明清楚事情的原因就更为简单。

同时,现在她可能也并不是抱有和开始一样的目的,只想让父亲恢复健康了……

秦怀音也不好多说什么,她拍拍宋清吟的肩,表明自己会站在她那边。

秦怀音想,大概女鬼说出那些东西确实是想置她于死地,可也不见得就都是假的。

或许明天的求见,会解答今晚女鬼带来的这团迷雾。

可惜的是,宋清吟第二日的求见,太后依旧没有同意,她始终不肯松口,宋清吟也无法强闯。

尽管宋清吟基本猜到这女鬼的怨恨就与父皇有关,他的重病多半又因此而得,可不能得知父皇的情况具体分析,也是两眼抓瞎。

更别提她还从女鬼那里知道了,父亲迫害她母亲死去的所谓真相,想要求证。

太后不让见,宋清吟心急如焚,她只得开始让手底下的人暗中调查当年的事情。

作为除太子后的唯一皇族子嗣,宋清吟实则也不是草包,还是养了些能用的自己的人的。

这几天,秦怀音也明白为什么前世的太子最后夺位成功,也会仍然选择除掉宋清吟。

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宋清吟真有点本事。

这也可以理解,秦怀音不奇怪。

皇族的人,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和接受的教育都与普通人不同,各类势力虎视眈眈,能长到如今岁数,自然也不可能纯靠运气。

女鬼似乎忌惮着秦怀音,夜里不再出现,接连几天都十足平静,两人得不到任何线索。

宋清吟本感着急,结果某天照例去向太后请见时,太后破天荒地松口了。

“你为何非要见你父皇?”当时,太后只叹气,问了她一个问题。宋清吟晓得太后的意思是有戏,否则只会慢悠悠地品着茶,摇头让她们回去。

“我知你孝心急切,可那不是小病,我怕你非但没有任何办法,进去后还瞧伤了眼,也病倒过去,得不偿失。”

“连我,都没敢亲眼去看,是听太医仔细描述传达的,仅想象,我也晓得有多骇人!”

秦怀音听太后劝说,心中觉出几分微妙。

好歹皇帝是太后的儿子,要是皇帝生病,最该急的除了宫中后妃,大概就理应是太后了,民间不总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么?

怕感染,太后不亲自看没问题,担心宋清吟瞧了“伤眼”……虽说确是实话,怪病怪病,既然怪,肯定难看可怖,但看太后的神情,好像不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隐约透露出那么几分嫌弃。

若单纯是太后性格所致,她对谁都一视同仁,所以亲生血脉因重病变丑也照样嫌恶,秦怀音也不足为怪,怕就怕在太后的情绪并不是这么简单。

宋清吟似有所觉,她偏头瞅了眼秦怀音,与其对上视线,又赶忙转回。

秦怀音指了指自己。

宋清吟明白她的暗示,想不能浪费这次机会,刚刚请安完才起来,又咬牙跪下去行礼:

“父皇病重,关乎国家大事,儿臣也想为父皇、皇祖母分忧。若能让我近前察看,不定以我的视角就能看出哪儿有问题。再者,祖母,我身边这位灵女仙长也能帮忙,怀音对这方面颇有研究。”

秦怀音接上话茬:“请太后放心,民女虽不是专业御医,但如果圣上的病与祟怪有关,那我便也算半个医者了,定能在众医师替圣上诊治时助上一臂之力。”

太后的神情掩在那长长的垂帘之后,看不分明。片刻,她又叹出口气,挥挥手:

“罢了罢了,随你们年轻人折腾去吧。”

“琴姑,带她们去皇上寝殿。和几位御医打上招呼,我让她们两个进去看吟吟父皇的。”

太后身边一直站着的嬷嬷福身称是,向宋清吟、秦怀音也行上礼后,便走到前面,给她们引路。

自皇帝生病以来,太医院里的医师们从没有歇过,每日换着人在旁服侍探脉,或是四处翻找医书,想找出病因。可谓是人人自危,战战兢兢,担心这九五之尊出半点差错。

有时,还要抽时间百般拦住慧仪公主不让她闯进来,别提过得有多难了。

好在这回,总算听得太后有放人进来的意思,当首的御医松口气,径直领她们入了寝殿。

“公主殿下,灵女大人,还是请……先做好心理准备。”

御医带二人走到皇帝床前几步处,不再往前深入,他出于好心提醒完,福福身,作屏退状。

皇帝床前,垂着道珍珠挡帘,而作装饰的珍珠个个饱满圆润,重量相当可观,因此无风时并不摇晃,自然垂落,将床上人遮得严严实实。

只站在原地,看不分明。

这意味着秦怀音与宋清吟必须要掀开帘子,近距离察看。

皇帝仍然在昏睡中,对于殿内发生的事没有任何感知,什么声响也惊不醒他。

宋清吟狠狠心,上前几步,“哗啦”一声,掀开帘子。

只短暂瞥到一瞬,宋清吟就瞪大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地愣住,任挂帘上有些来回晃荡的珠子“啪”打在她的手上。

没有遮挡,秦怀音清晰地看清眼前的景象。

床上的东西,简直不能再说是个人。

他像是被水泡浮发肿的猪肉,几乎全身上下都鼓了起来,胀到一种惊人的可怕地步。

他穿不了衣服,但一点关系没有,由于过度肿胀的身体,到处肉挤肉,最显著的特征也变得不明显,根本不引人注意。

手臂四肢已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完全是几个大肉团,肚子倒还是平整的,头也极其的小,这就更显得他像是从四个巨大水泡上长出了人脸和人肚的怪物。

他看上去下秒就会爆裂炸开,可喷溅出的又绝不只会是满满的空气气体,而是污秽、腥臭的脏血污泥。

那颗无比小的头颅挤在肉里,十分难以辨清神情,只瞧出其脸色灰白,死人一般。他的心脏因裹杂在肿大气泡之中,连心跳也极其微弱,完全看不出他的胸膛是否有随呼吸颤动,死了都难以察觉,也难怪这些天里皇帝的床前从未离过人。

哪怕是为她们看着方便退了出去,几位御医也没有离得太远,发生意外随时能赶进来。

宋清吟有把嘱咐听进心里,在目睹面前情景后,也还是吓了一大跳。

她没出声,紧紧攥住珠帘的手却昭示出她害怕惊惧的心情,手背被不断弹回的珠子打出几道发红的印来都没有感觉。

“怎么、怎么会这样?”

宋清吟压低话腔,秦怀音听出她语气里的颤抖,“父皇……父亲,他这还算个人吗?”

严格意义上仍算,但生不如死,恐怕皇帝自己都不想要自己还是个人吧,昏迷或许比清醒更能让此时的他接受。

“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清吟喃喃发问,而这同时也是秦怀音好奇的问题。

21补20更新,11.51更新,可能会改,其实是21号更新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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