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生一路行了约半月有余,因着是打南方来,艳阳明媚,一身的暖意。岂料才进得冀州的地界就赶上了接连不断的阴雨天气,哪里都湿漉漉的,气压也低,人便格外容易烦躁。
潮鲛在路上接了新的任务,与他分道扬镳。于是乎,那千辛万苦偷来的册子又交还到他手里,需要他亲自带回去。百般不愿也没办法,终是于一个雨夜赶到了京都。
京都繁华依旧,下着雨也挡不住十里长街的人流如织。
冯春生撑着一把油纸伞,岐黄色伞面,黑色描边,与这红尘男女并无二致。若非要说有,无非是他径直入了内城来到太子府的围墙外。
他素来是翻墙入院,这里看护的金鳞军早已练就了熟视无睹的本领,见怪不怪,自顾自地列队巡视,打身边过而目不斜视,足见他的任性。
很快管家就赶到了,挺着圆滚滚的肚子,也未遮挡,任雨丝淋透衣裳。他见了冯春生,一脸谄笑道:“小公子回来了?怎的不走正门?哎呦,殿下知道了少不得又要罚你。”
冯春生毫不在意,“师哥在何处?”
“此刻当在书房公务。“
“我去说说他,就知道公务公务,也不去饮酒寻欢,年纪轻轻真是无趣。”他掏了掏耳,神情不喜,“哦对了,叫厨房做些吃的送去,往常师哥喝的燕窝鱼翅这些,哦不对,是血燕,换个大盅送一份。少糖多梨,点缀几颗红枣,看着喜庆些。”
这什么吃法?管家腹诽一句,嘴上却应下来,“这就吩咐下去,即刻就做。您慢着点,小的给您带路。”
“不必,你去盯着点,快些端到书房,别叫师哥等急了。”
冯春生打发走他,负手闲庭信步般越过影壁,他对这宅子可谓轻车熟路,途径花园时突然停下脚步,四下看了看,抬手折了一枝才冒尖的桃枝揣进怀里。
仔细理平衣裳后,大步进了书房的院子,两名守卫立在门口,见来人是他,眼神立刻越过他看向虚空。
呵,他竟回来了?
冯春生正要推门,门从里面打开来,一袭白衣的少年扶着门扇与他对视,对他满脸抗拒又轻佻的表情无动于衷。“来的正是时候,殿下唤你进去。”
“哦。”冯春生收了伞靠墙边放好,手上沾了些水渍,忙往身上使劲擦了擦,又仔细捋好头发,这才大步跨进去。
几乎是与那端坐案牍后的人甫一对视,他的整张脸就绽开了堪称甜美的笑意,连声音都发腻,“师哥,公差这么久,我可想你了。”
太子殿下淡然地看着他,神色稍冷,手上正巧批完了一本折子,就这么不轻不重地往一旁掷去,惊地冯春生缩了缩脖子。眼珠子转了一圈,忙道:“我这就去净手。”
白衣冷冷看着他,他灰溜溜去了洗漱用的里间。两名侍女尾随进来,一声不吭地扒掉他身上的袍子,仔细用皂角将他的手指,脸颊清洗干净才将他放出来。
本就饥肠辘辘的冯小公子面无菜色,蔫头耷脑地扑在一旁的躺椅上,目光空洞望着天花板,拽出那本盗来的书册随手一扔,却极精准地落在案头上。
有些人,别看他做的事好像很轻松,却暗地里拿捏着十二万分的火候,这要是手滑砸在太子殿下的脸上,恐怕拖出去做化肥都嫌死的慢了。
太子执笔的的手明显一顿,斜睨他一眼,白衣忙上前用纸皮包住封面,一页一页翻给他看。房间陷入安静中,只有纸业莎莎地翻动声。
冯春生懒散地躺了会儿,感到口渴,起身转了一圈,顺手摸起案牍上雪白的茶盏一口喝干,这还不过瘾,砸吧砸吧嘴,又四处探望去寻水壶。
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太子眸子一沉,低声道:“原是这些鼠辈,真叫本王好找。”
“你找什么了?在外面风餐露宿,夜不能寐的是我好不好?”冯春生小声嘀咕一句,又懒散地横躺在椅子上,屁股着椅,头与腿各搭两头,像个大写的W。
他正悠闲地晃着腿,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禀殿下,夜餐好了,现在食吗?”
“食,食,端进来,快。”冯春生一个激灵坐起来,三两步跑去将门打开。管家亲力亲为,一人在前捧着点心小菜,后面跟着四个婢女,其中一只硕大的碧色琉璃盏格外扎眼。
太子阅完,白衣将书册收起来。他一眼看过去,眉头紧蹙,莹白的面孔显出些隐忍的怒意,口中冷冷道:“成何体统?”
管家一惊,额上渗出薄汗,垂首恭敬道:“回殿下话,都是按照小公子要求办的,委实不妥,奴才这就撤走。”
眼见着管家要走,冯春生急了,一转身旋风般刮至太子身侧,单臂撑在案上,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桃枝来。许是刚才瞎折腾,竟将那枝上几朵刚冒尖的花骨朵压得摇摇欲坠。
但是也顾不了那许多,众目睽睽之下,他张嘴就开始编瞎话,面色红润,声情并茂,一双清亮的眸子里浸满了深情与认真。“师哥你看,南方花期稍早些,我一路赶来瞧着桃花渐次绽开,美不胜收。于是心想着北方一贯冷得久,师哥定然还没见到这抹春色,所以我便折了一枝揣在怀里,想与师哥共赏。”
话音才落,咚咚咚三声,冒尖的花苞也随之掉落,滚了几滚,停在太子手边。
太子略抬着下巴看他,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眼底压着一抹意味深长的暗潮涌动,冯春生素来浅薄,只图眼前一时之快,又怎么能懂得这个惯常深沉男人的筹谋?
“南方来的?”
太子问得随意,冯春生便顺着他的话朝下聊,“师哥你不知,南方天气明媚,冰河已开,若不是路程太远,我都要连株拔起带回来献给最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将那桃枝插进案牍上大肚子的青花瓶中,甚至还嫌弃里面塞的书卷太多耽误了他的桃花绽开。
太子懒得理他,也不管他,复又提起朱砂笔阅批公文。
管家是个颇有眼力见的,连忙挥手,将一众吃食陈列摆在厅中的圆桌上。冯春生笑眯眯地走过来一个盖子一个盖子掀开来看,原来那硕大的琉璃盏内装着熬得粘稠的血燕与红枣,真是甚得他心。
他连连点头,众人垂首依次退出房中。
室内再度安静下来,太子反而安不下心来办公了。扭头去瞧,冯春生正捧着那琉璃盏在大快朵颐,瞧他心满意足的样子,好像真是什么天上珍馐一般。他捏起手边的那朵花苞,淡淡问道:“好吃吗?”
“好吃好吃。”冯春生将圆乎乎的小脑袋从硕大的琉璃盏内拔起来,笑眯眯地谄媚回道:“师哥最帅,最爱师哥了。”
太子瞥了他一眼,捏起茶盏欲饮时才想起被他喝干了,不得已起身走过来又倒了一杯,浅饮一口润润嗓子,又道:“多吃点,本王正有一事要你即刻启程去办。”
冯春生闻言呆住,嘴里含着最后一口燕窝粥,口齿不清道:“那什么,需要我吐出来还给你吗?”
太子眯眼,冯春生感到一丝杀气,忙又咽了回去。
可不开心的表情挂满了整张脸,眼底的愤慨几乎要满溢出来。他重重将琉璃盏摔在桌上,嘟嘴不悦道:“怎么又要出门?你瞧瞧,这雨下的我衣裳都没干透呢。”
说完了一摸胳膊,这才想起已被侍女们换过一件,只得嘟囔道:“哎呀师哥,我想白吃白住舒服几天再走。”
“不可,本王已知偷盗先皇苑贵妃陵墓的那伙人名录,迟则生变,趁着他们还未及将陪葬品出手,你速去抢来。”
“拜托大哥!你可是太子,派官兵去追缴啊,去查封啊,去捉拿啊!养着他们吃俸禄,白吃不干活的……”冯春生夸张愤怒的表情一顿,想起自己刚吃过人家东西,好像在说自己一般,哑了火,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打起了感情牌。
他摊开手放到太子眼皮子下,一双眼包着大颗的眼泪,将落未落最惹人心疼。“师哥你瞧,我为了尽早赶回来看你,冒着风雨日夜兼程,手勒缰绳都磨破了几层皮,你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你良心过得去吗?”
太子瞟了一眼,淡淡道:“事成之后,许你一个要求。”
“亏得我心心念念想着你,饭都……”冯春生慢半拍听到了太子的话,眼泪一收,瞬间变脸。他神情坚毅,一双眼冷酷无情,起身捞过他搁在窗台上的小包袱系好走到门口,平静回首与太子对望,抱拳道:“殿下尽管放心,小的愿效犬马之劳,这就出发,告辞。”
“滚回来。”
“是。”冯春生立刻收回那只已迈出门槛的脚,在守卫诧异的目光中淡定地关上门。
“此番是要去江湖上一个叫唐门的门派中取一样东西,可能是个匣子,也可能是藏在什么物品里,总之要仔细翻捡查找,不能大意。”
冯春生一脸问号,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两样?叫他怎么找?这么抽象,感觉他也不知道呢,不如,找人随便造一个糊弄一下?
约莫着太子自己也觉得不像话,长指轻叩桌面,沉吟片刻才道:“此事算得辛密,要从先皇的第四子说起。四叔一直在外带兵打仗,这北朝的大半河山都是他抢来的。四叔有勇有谋,立功无数,一度文武百官都以为他会继位,也以为遗诏上会是他的名字。只可惜……”
太子停了片刻,好似想起了什么事般,眼神有片刻的失神。
“先帝思虑甚多,提前为这个四子铺路,赏赐了一块丹书铁券以备不测。但遗憾的是,四皇叔还未将丹书铁券拿走,先皇就染了急症,无奈之下赐死了最为宠爱的苑贵妃,逼她吞金而死,死后不得葬入皇陵,便在她老家寻了一块风水宝地安葬了。其实,先皇只是用这个法子将丹书铁券送出去,四皇叔不谙权谋,将军在外,不召不返,那时先皇已被卸了权利,诏书下不得,四叔若得了消息冒然回京都,只怕会中了其他皇子们联手设下的圈套。”
“是以才出此下策,利用最爱的贵妃,冤枉她与侍卫有染,逼她吞金而死,再将丹书偷偷藏在陪葬品中运送出去。”
冯春生打了个寒颤,“好残忍啊。”
太子冷冷笑了笑,不置可否。“本王要的,就是这丹书铁券。”
“是不是有了这个,不论犯了多大的错,都可免于一死?”冯春生两眼放光盯着太子看,太子淡然点头,“不错。”
“啊,我也好想要。”冯春生发自内心地感慨,随即上前跪倒在他脚旁,并一把抱住太子的手放在脸颊上,言辞恳切,形容诚挚,“师哥,若我替你找回这丹书铁券,你应我一事对吗?我想好了,我要你的丹书铁券,你给我个信物,日后我若为非作歹,闯下大祸你不知怎么收场时,我就拿出你承诺的铁券信物来,是不是一箭双雕,大家都有台阶下?”
她仰着小脸,满脸喜悦,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沾沾自喜。
太子垂下眸子,嘴角弯了弯,“你且去办成此事,回来再说。”
“师哥你就只管思量思量做个什么信物给我吧,等我的好消息。”他欢天喜地,起身告别道:“师哥我得回相府一趟,今次打着陛下密旨探亲的旗号回来,不去一趟岂不抗旨了?不过请放心,小的明日一早就出发,绝不耽误。”
“去吧。”
冯春生笑眯眯地离开了。
太子看了眼案上可能并不会再开花的桃枝,扯了扯嘴角,掸去袖口的灰尘,唤来白衣添烛,又将花瓶中塞满的书卷一并清理出去,独留此一枝独秀。
外头风雨依旧,他凝视夜空片刻,又继续办理公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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