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妈妈。

你看到了吗,快乐荡漾在我的周身。

我一路遇到小鸟、青草和露珠。

生命复活了。

*

裴声往书包里一件件放着东西,他的剧本,笔记本,笔,耳机,纸巾,消毒棉片,还有一个毛茸茸的黑色小玩偶。

他把玩偶放进书包前摸了好几下,这是一个粉丝朋友以前送他的,她说毛绒织物会让人感到放松,给人安心的感觉。

前两天不知怎么的,他想起这件东西来了,又把它清洗一番,现在这只不及他巴掌大的玩偶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仿佛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一切都已经好转起来,他相信自己正重归正轨。剧本围读顺利完成,开机仪式顺利完成,他即将去拍摄自己的第一场戏。

在路上他揣摩着角色,不时在笔记本上记些东西,车子摇晃时笔尖在空白的地方拉出长长的一道,他甚至觉得那笔迹有一种特殊的韵味,故意在颠簸时把笔尖放到纸面上去。

本子上于是有了好几道黑色的漂亮线条,像画了一幅画儿一样。裴声弯着眼睛笑起来。

“早上好。”

“早。”

“加油呀。”

“好的!”

时隔数月,他又置身于片场的灯光之下。裴声安静地、坚定地跟导演对视了一眼,深吸了口气,把目光转向镜头。

ACTION.

所有人都在等待,裴声却恍惚间觉得,对面黑洞洞的镜头膨胀了起来,一瞬间变得庞大无比,它像把巨型枪,火药已经从寂静中复活,只要他开口说话,一粒子弹就会立刻击中他的眉心。

垂落在腿侧的右手不自觉地紧抓住裤子。

我要完成这个镜头,这是开始。只要开始了,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变好的。他们都在看着我,我必须做到。

“你有听过手指的声音吗?想要用力握住什么东西的时候,指节就会发出天崩地裂的声响。”

背了千万遍、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从口中机械吐出,并没有停顿。

但裴声无法控制地走神了,他想到本子上那些笔划,想到书包里的柔软玩偶。他攥紧了的手颤抖起来,他的胃部绞紧,他脑中升腾起混乱的热意。他仍说着台词,但一个**也在迅速膨胀:

对着摄像机,毁了这一切,对它说,“这是一个笑话”。

强烈的自毁倾向在发热的脑海里疾驰,仿佛无数架飞机围绕着他,发出永不停歇的轰鸣。胸膛里是憋闷的、想要释放的渴望,他的心跳急促得要命。

“停。”

裴声听到了徐韫紧张的声音,她从监视器后站起来了,似乎正要向他走来。

裴声膝盖酸软,单膝着地跪了下来,他两只手捂住抽搐的胃部,难以自控地干呕起来。

果然搞砸了。他听到心底一个尘埃落地般的叹息,就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个结局。

他没有在想接下来要怎么办,他忽然发现,原来之前这段准备时间才是他演的最好的戏。欺骗自己可以战胜痛苦,于是做出一副欢乐的模样,还以为就将一帆风顺地驶离黑暗。

不知道怎么的,他竟然感受到了一种自虐的快感。

但是一种特别的温度和香味又带他逃离了虚幻的臆想,让他重回人间。肩上的衣服有着精确的重量,不至于将濒临崩溃的他压垮,又清醒地提示着他还活着。

不知道哪儿来的一个男人,伸手把他抱扶了起来。

“不要管我。”裴声嗓音发哑。他知道自己现在很狼狈,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大出洋相,但又如何呢。

他已经不能承担任何人的期待,还不如全都摧毁。

那人仍然牢牢地支撑着他,扶着他往待机室走去。

“没关系。”他说。

就像给世界按了暂停键一样,这个人似乎拥有某种魔法,他说出的三个字有着绝对的控制力。裴声疲软的心脏忽然又用力地跳动了两下,他诧异地侧头看了过去。

陌生人亦看向他。

沙漠里高悬起一轮圆月。干燥、清冷、强烈,他给人以复杂而鲜明的印象。

面对这样的人,裴声好像从他眼底看见了自己,一个渺小可笑无理取闹的自己。残余的理智像寒冰拍上他的面颊,他一瞬间自惭形秽。

他不再挣扎,沉默地任这人将宛如一滩烂泥的自己带回待机室,那里空无一人,他不用回应任何人的关切和询问。

他坐到了沙发上,但其实很想跪下,然后把头藏进沙发里,让自己完全陷入黑暗里。但他努力地维持着冷静,伸手到肩上准备把外套递给那男人:“谢谢你。”

“不用还给我。”

裴声的动作顿了顿。

男人站在他面前,身影高大,是一副擅长掌握人生的模样,不过他的声音温和而礼貌:“在宽大的外套底下可以模拟在被子里的感觉,会让你安心一些。”

他接了杯热水放到沙发一旁的小几上,走到门边关了灯,并不过问裴声的状态和想法,只对他说:“休息一会儿吧。我会告诉其他人先不要进来。”

室内重回安静。裴声感受着外套上的温暖,刚才那种一头扎进沙发里藏起来的心情不再急切了。

他慢慢地侧身卧倒,手抓紧外套,心里有些悲凉地进行了一番比较:像这种人,应该就不会陷入我这种可怜的境地。

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做了个相当糟糕的梦。

说是梦,这更像浅睡眠带出的回忆。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蓝色均匀地涂满天空。他结束了最后一场戏的拍摄,在工作人员们“杀青快乐”的祝福声中走到外面去看等候在外的影迷朋友。

一踏出门,他就被灿烂的日光晃得眼前发黑,隐约看见前面有几个女孩儿拼命冲他摇着手。他抱着花笑着往外走,余光忽然看见侧边正跑来一群记者,也看清了那几个女孩哭着在摇头。

正疑惑着,裴声就被团团包围了。一个又一个问题激烈地砸向他,他和助理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每个人都张大嘴,拼命地说着话,闪光灯一刻也不停歇,无数冰冷的镜头对着他,不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你妈妈出车祸了。”“你没告诉她你的性向吗?”“她受了刺激才开车撞向大树的。”“你真的和邢斐言在一起了?你们会分手吗?”

他的理智被那些混乱得如同噩梦一般的问题撕碎,他毫无意识地用力地拨开人群,用拳头砸掉相机,头也不回狂跑出去。

梦境支离破碎,一个又一个闪回像绿色的苔藓,阴冷地覆盖在意识的表面。

手术室的信号灯,医生无能为力的神情,葬礼上的瓢泼大雨。接着,他看见几乎满脸是血的他自己坐在冰凉的地上,靠着墙壁仰头听陈迎灵说:

“已经达成和解了。”

他那些被偷拍的照片在网上还没完全发酵,如狼似虎的记者就纷纷冲往他母亲的房子,询问她是否知情,要她给出关于他性向的回答。

她惊恐不安地逃开,回去的路却也被堵上了,她开车,想要远离这个充满不安的绯闻的地方,急切地给正在拍摄的他打电话,悲惨的瞬间却降临了。

裴声想,她有什么错。他本来是要把那些记者一个接一个地揍趴下的,但只是到第一个人,他就连拖带拽地被拉走了。

他红着眼,恨意翻天:“他不告我我也会告他的,他们是故意杀人。”

“冷静一点,裴声。”陈迎灵站在他面前,低头对他说,“这是个意外,你无法控告任何人。”

“如果不是他们拦住她刺激她,她怎么会精神恍惚,她开车一向很好!”

陈迎灵还在努力唤回他的理智:“是,那些记者是道德卑劣,但你母亲并没有评估自己的状态,她那时不应该继续开车,她也可能伤害其他人。裴声,你母亲的死跟记者没有直接关系,不要再冲动行事,法律不会认同你,你不要为了这些烂人给自己摊上个故意伤害罪的案底。”

“那跟谁有关系!她难道是自己想要找死吗,她那天是想要出门逛街的!”裴声崩溃地吼出声。

陈迎灵流露出不忍的神情,却只有沉默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裴声再也受不了了,他痛苦地把头往墙上砸。他知道了,跟他有关系,是他的事让妈妈牵肠挂肚。都是他的错。

他又被强制拉起来,被他们带走。可他脸上的血迹还没完全擦干净,混着泪痕走出去时,又被不远处那排排沉重的长筒相机包围。他的憔悴、他的暴力、他的落魄,都会被他们冷酷而尽职地记录。

那些黑色、贪婪的东西,闪着光,只等着把他最真实的情绪一口吞下。

他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去砸、去骂。他将这辈子最极致的情感都在相机面前用完了,他再也无法表演情绪了。

裴声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这让他感到已经被整个世界抛弃,寒凉的空气钻进他的裤管,只有上身的外套给予他温暖,他不自觉地蜷缩得更紧。

这时候,门被轻轻推开了,他看到他的助理林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哥,你醒了啊。”林莱察觉他醒着,快步走来蹲到沙发边上,紧张地打量着他。

他哭丧着脸:“对不起哥,我那时候拉肚子了,实在没办法陪在你身边,都是我的错。”

黑暗里对面的那双眼睛闪动着担忧、内疚的神色,让裴声极为不自在。他躲开他的视线,轻声说:“打开灯吧,跟你没关系。”

林莱开了灯,又将手里的袋子打开,将食物放到桌上,絮絮叨叨地说着:“哥,你别在意。你早上吃得太少了,肯定有点儿低血糖,昨晚应该也睡得不好,我给你买了小米粥和蒸饺,你吃一点就好了。”

“药吃了吗?”

林莱回头看着他,相当紧张:“啊?对不起哥,我不知道这种情况要买什么药。对不——”

裴声打断他,无奈地说:“你不是拉肚子了吗,我问你吃药了吗。你别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

林莱是一年前,出了那件事后才过来接任他的助理的。他比裴声小两岁,今年还不到二十二,干活很麻利,人也非常善良,只是那之后裴声情绪低落,出门工作次数也极少,这导致两人到现在还没建立起足够熟悉的关系。

林莱的小心翼翼会让裴声觉得自己是个无耻的坏人,他自己意志消沉,就让身边的人也跟着受罪。

“我现在完全没事了。”林莱笑出一排牙齿,“哥你别管我,先吃点东西。我看网上说了,胃舒服了人的情绪也会好的。”

裴声选择顺从他的话,和他分食了桌上的食物。或许林莱是对的,温暖可口的食物真的让他好了许多,也有勇气回顾之前的事情了。他必须要出去解决,给个交代。

“小莱,现在外面怎么样?大家都在等我吗?”他轻声问。

林莱忙扯了张纸巾边擦嘴边说道:“不是的。安排了成昶老师的戏先上,他今天就在现场待机,现在估计快拍完了。哥你别在意,大家都知道你的情况,没人怪你的,徐导他们很快就安排好现场了。”

这个回答让裴声感到安慰了些许,只是内心深处又涌起一种复杂的、怀疑的情绪。

他深吸了口气,说:“吃好了吗?陪我出去吧,我去找徐导聊聊。”

两人一起出去,遇到的人并没有用怪异的目光打量裴声,但跟他对视上时,都露出了理解的微笑。

裴声感到自己也许还没醒,他之前几次尝试重返片场时并不曾受到这样的宽容和谅解。

他蓦地停下了脚步,不远处的监视器旁,徐韫和那个今天帮助过他的男人正站在一起交谈。男人手里拿着剧本,神色十分认真。

“小莱,”裴声望着那边发问,“徐导旁边的那个男人你认识吗,他之前好像没有出现过。”

“具体叫什么我不知道,但他应该是编剧团队的,我有印象他来了就一直和两个编剧老师站在一起说话。”

编剧,那就是说,这个精妙绝伦的剧本的部分内容或许就出自他手?裴声不觉陷入了沉思,他又回到了初次阅读剧本的那个夜晚,回忆起了那些诗一般的段落如何坠落到他的心坎上。

“哥,编剧老师走了,你要现在去找徐导吗?”林莱叫了他一声。

裴声如梦初醒,但却转身往待机室大步走去,只给林莱留了句:“我等下去,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吧。”

等他抱着那件外套追出去时,那个男人已经在停车场准备打开车门了。

“编剧老师!”裴声在他背后胡乱地喊了一声。

男人回过身来,裴声却又下意识地移开视线,这才发现男人的车子就停在一株红山茶旁。今天天色昏暗,显得那红色的花朵更有一种韵味,仿佛在墨绿色的叶片中流淌。

裴声最终快步走过去,仰起头,把外套递给他:“谢谢你的衣服。”

那人接过衣服,拎着领口将其伸展开来,随之挽在自己的胳膊上。他神色既不冷漠,也不热情,道了声别在意,就彬彬有礼地注视着裴声,似乎已经看出他接下来还有要说的话。

“这个故事,”裴声斟酌着,几乎是慢腾腾地说着,“非常非常打动我。”

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可以来夸耀这个动人的剧本,他也擅长描述自己的情感变化,但他很渴望用最单纯的词句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讲述自己的冲动。

裴声觉得现阶段的自己十分矛盾,他热爱表演,也热爱故事,只是他失掉了表演的能力,唯恐自己无法将这个完美到极致的故事还原。他一边对被包容了这件事感到惶恐不安,一边又拼命责备着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可他完完全全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跑到陌生的编剧面前,说这些话,就好像是要给自己一点鼓励。因为他真心地爱着这个戏,所以他还想要不自量力地继续。

他想要得到一些被宽容的合法性。

“我知道你会喜欢。”

陡然听到男人出人意料的话,裴声不自觉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瞬间想到了那时徐韫导演对他说的那句“这个剧本为你而写就”,他当时并没有在意。可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继续说了下去:“这个剧本跟你的表演方式十分契合,我希望你可以恢复状态,用你独特的方式将这个角色演绎出来。”

裴声那个不合逻辑的疑问立刻烟消云散,他将清澈的目光投向男人:“谢谢你。”

“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裴声瞥了眼他的车,往后退了一步,“下次见吧,老师。”

男人微微点了下头,打开车门:“我姓贺,贺停澜,不必叫我老师。再见,裴声。”

我内心:我姓贺,可以直接叫我老公。但我忍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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