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你看到了吗,快乐荡漾在我的周身。
我一路遇到小鸟、青草和露珠。
生命复活了。
*
裴声往书包里一件件放着东西,他的剧本,笔记本,笔,耳机,纸巾,消毒棉片,还有一个毛茸茸的黑色小玩偶。
他把玩偶放进书包前摸了好几下,这是一个粉丝朋友以前送他的,她说毛绒织物会让人感到放松,给人安心的感觉。
前两天不知怎么的,他想起这件东西来了,又把它清洗一番,现在这只不及他巴掌大的玩偶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仿佛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裴声最终选择了接受这个邀约,那个投资人似乎跟徐韫一样,有着别样的温柔情怀,愿意给他这样一个潦倒失意的演员一次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他甚至一次面也没露,只通过徐韫说明自己并没有利益交换的心。
裴声有时候也想自己是不是贪婪得迷失了判断力,又或者是不是在做梦,但这样天大的好机会,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错过。他似乎从那张短短的信笺上,看到一种神秘主义式的预言。
他不禁相信这真的只是命运的一次垂怜,一切都已经好转起来,自己将重归正轨。剧本围读顺利完成,导演认可他对这个角色的理解,而开机仪式已经启动,他也即将去拍摄自己的第一场戏了。
“早上好。”
“早。”
“加油呀。”
“好的!”
时隔数月,他又置身于片场的灯光之下。裴声安静地、坚定地跟导演对视了一眼,深吸了口气,把目光转向镜头。
ACTION.
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个天才演员席卷重来,用灵动的演技再一次惊艳影坛。
甚至连裴声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得到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幸运机会,不是上天的眷顾是什么,冥冥中注定了他今天会成功吧!
可为什么,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裴声恍恍惚惚地觉得,对面黑洞洞的镜头膨胀了起来,一瞬间变得庞大无比,它像把巨型枪,火药已经从寂静中复活,只要他开口说话,一粒子弹就会立刻击中他的眉心。
垂落在腿侧的右手不自觉地紧抓住裤子。为什么?命运不是已经眷顾他了吗!
不,不是这样,不可能那么顺利的,现在的反应是正常的。他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讲,我要完成这个镜头,这是开始。只要开始了,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变好的。他们都在看着我,我必须做到。
“你有听过手指的声音吗?想要用力握住什么东西的时候,指节就会发出天崩地裂的声响。”背了千万遍、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从口中机械吐出,并没有停顿。
但裴声无法控制地走神了,创伤反应早已经形成路径依赖,他知道自己身边环绕着摄像机,所有的人都注视着他,等待着他“表演”主角的一切情感反应。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天,他被无数相机紧紧地包围着,有无数的声音在他耳边嘈杂作响,那些镜头死死地贴近他,恨不得塞到他的内脏里,把他内心深处最痛苦最隐秘的情绪也挖个干干净净!
放松放松,冷静冷静。他残存的理智卖力地呐喊着,他逼迫自己去想书包里的柔软玩偶,用尽全力回忆起那柔软温暖的触感。
但他攥紧了的手颤抖起来,他的胃部开始绞紧,他脑中升腾起混乱的热意。他仍说着台词,但一个**也在迅速膨胀:
对着摄像机,毁了这一切,对它说,“这是一个笑话”。
裴声,试过多少次了,你做不到的,你还不明白吗?这一次和之前那么多次的区别仅仅是你变得更加天真!
强烈的自毁倾向在发热的脑海里疾驰,仿佛无数架飞机围绕着他,发出永不停歇的轰鸣。胸膛里是憋闷的、想要释放的渴望,他的心跳急促得要命。
但他多么渴望征服自己啊!他多么想要正常地表演!他一定一定要赢,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更用力地攥紧手,用最后的力气强迫自己更聚精会神地盯着摄像机,把剩下的独白台词好好说完。可就在这种紧绷到极点的意志下,他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
裴声在一瞬间感到极度痛苦,难以呼吸,一种濒死感猝然降临。
“停。”
在意识快要消失之前,他忽然听到徐韫紧张的声音,她从监视器后站起来了。
脑子里又能够听到外界的声音了,裴声膝盖酸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两只手捂住抽搐的胃部,难以自控地疯狂干呕起来。
果然搞砸了。他听到心底一个尘埃落地般的叹息,就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个结局。
不知道怎么的,在这个痛苦到极致的时刻,他竟然感受到了一种自虐的快感。是这样吧,他永远也没有走出来的可能性了!演员裴声已经早早地死去了!
但是一种特别的香味靠近了他,把他从虚幻的臆想中拉了回来。有人给他披上了一件外套,那重量和温度清醒地提示着他还活在当下的世界之中。
下一刻,那人伸手把他抱扶了起来。
“不要管我。”裴声嗓音发哑。他知道自己现在很狼狈,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大出洋相,但又如何呢。
他已经不能承担任何人的期待,还不如全都摧毁。
“没关系。”那个男人似乎拥有某种魔法,他说出的三个字有着绝对的控制力,裴声差点以为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都是他的臆想罢了。
他疲软的心脏忽然又用力地跳动了两下,他诧异地侧头看了过去。
陌生人亦看向他。
沙漠里高悬起一轮圆月。干燥、清冷、强烈,他给人以复杂而鲜明的印象。
只是就在这一瞬间的对视中,裴声好像从他眼底看见了自己,一个渺小可笑无理取闹的自己。残余的理智像寒冰拍上他的面颊,他顿时自惭形秽。
他不再挣扎,沉默地任这人将宛如一滩烂泥的自己带回待机室,幸好那里空无一人,他不用回应任何人的关切和询问。
他坐到了沙发上,但其实很想跪下,然后把头藏进沙发里,让自己完全陷入黑暗里。但他努力地维持着冷静,伸手到肩上准备把外套递给那男人:“谢谢你。”
“不用还给我。”
裴声的动作顿了顿。
男人站在他面前,身影高大,是一副擅长掌握人生的模样,不过他的声音温和而礼貌:“在宽大的外套底下可以模拟在被子里的感觉,会让你安心一些。”
他接了杯热水放到沙发一旁的小几上,走到门边关了灯,并不过问裴声的状态和想法,只对他说:“休息一会儿吧。我会告诉其他人先不要进来。”
室内重回安静。裴声感受着外套上的温暖,刚才那种一头扎进沙发里藏起来的心情不再急切了。
他慢慢地侧身卧倒,手抓紧外套,心里有些悲凉地进行了一番比较:像这种人,应该就不会陷入我这种可怜的境地。
他在极度的心力交瘁后疲惫地睡着了,但睡得相当不安宁,一直在做梦。
说是梦,这更像浅睡眠带出的回忆。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蓝色均匀地涂满天空。他结束了最后一场戏的拍摄,在工作人员们“杀青快乐”的祝福声中走到外面去看等候在外的影迷朋友。
一踏出门,他就被灿烂的日光晃得眼前发黑,隐约看见前面有几个女孩儿拼命冲他摇着手。他抱着花笑着往外走,余光忽然看见侧边正跑来一群记者,也看清了那几个女孩哭着在摇头。
正疑惑着,裴声就被团团包围了。一个又一个问题激烈地砸向他,他和助理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每个人都张大嘴,拼命地说着话,闪光灯一刻也不停歇,无数冰冷的镜头对着他,不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你妈妈出车祸了。”“你没告诉她你的性向吗?”“她受了刺激才开车撞向大树的。”“你真的和邢斐言在一起了?你们会分手吗?”
他的理智被那些混乱得如同噩梦一般的问题撕碎,他毫无意识地用力地拨开人群,用拳头砸掉相机,头也不回狂跑出去。
梦境支离破碎,一个又一个闪回像绿色的苔藓,阴冷地覆盖在意识的表面。
手术室的信号灯,医生无能为力的神情,葬礼上的瓢泼大雨。接着,他看见几乎满脸是血的他自己坐在冰凉的地上,靠着墙壁仰头听陈迎灵说:
“已经达成和解了。”
他那些被偷拍的照片在网上还没完全发酵,如狼似虎的记者就纷纷冲往他母亲的房子,询问她是否知情,要她给出关于他性向的回答。
她惊恐不安地逃开,回去的路却也被堵上了,她开车,想要远离这个充满不安的绯闻的地方,急切地给正在拍摄的他打电话,悲惨的瞬间却降临了。
裴声想,她有什么错。他本来是要把那些记者一个接一个地揍趴下的,但只是到第一个人,他就连拖带拽地被拉走了。
他红着眼,恨意翻天:“他不告我我也会告他的,他们是故意杀人。”
“冷静一点,裴声。”陈迎灵站在他面前,低头对他说,“这是个意外,你无法控告任何人。”
“如果不是他们拦住她刺激她,她怎么会精神恍惚,她开车一向很好!”
陈迎灵还在努力唤回他的理智:“是,那些记者是道德卑劣,但你母亲并没有评估自己的状态,她那时不应该继续开车,她也可能伤害其他人。裴声,你母亲的死跟记者没有直接关系,不要再冲动行事,法律不会认同你,你不要为了这些烂人给自己摊上个故意伤害罪的案底。”
“那跟谁有关系!她难道是自己想要找死吗,她那天是想要出门逛街的!”裴声崩溃地吼出声。
陈迎灵流露出不忍的神情,却只有沉默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裴声再也受不了了,他痛苦地把头往墙上砸。他知道了,跟他有关系,是他的事让妈妈牵肠挂肚。都是他的错。
他又被强制拉起来,被他们带走。可他脸上的血迹还没完全擦干净,混着泪痕走出去时,又被不远处那排排沉重的长筒相机包围。他的憔悴、他的暴力、他的落魄,都会被他们冷酷而尽职地记录。
那些黑色、贪婪的东西,闪着光,只等着把他最真实的情绪一口吞下。
他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去砸、去骂。他将这辈子最极致的情感都在相机面前用完了,他再也无法表演情绪了。
裴声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这让他感到已经被整个世界抛弃,寒凉的空气钻进他的裤管,只有上身的外套给予他温暖,他不自觉地蜷缩得更紧。
这时候,门被轻轻推开了,他看到他的助理林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哥,你醒了啊。”林莱察觉他醒着,快步走来蹲到沙发边上,紧张地打量着他。
他哭丧着脸:“对不起哥,我那时候拉肚子了,实在没办法陪在你身边,都是我的错。”
对面的那双眼睛闪动着担忧、内疚的神色,让裴声极为不自在。他躲开他的视线,轻声说:“打开灯吧,跟你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现在外面怎么样?我们是……要回去等通知吗?”他轻声问。
林莱忙说道:“不是的不是的。安排了成昶老师的戏先上,他今天就在现场待机,现在估计快拍完了。哥你别在意,大家都知道你的情况,没人怪你的,都在说一次不行就两次嘛,多来几次就好了,徐导他们很快就安排好现场了。”
这个回答让裴声感到安慰了些许,只是内心深处又涌起一种复杂的、怀疑的情绪。
林莱开了灯,又将手里的袋子打开,将食物放到桌上,絮絮叨叨地说着:“哥,你别在意。你早上吃得太少了,肯定有点儿低血糖,昨晚应该也睡得不好,我给你买了小米粥和蒸饺,你吃一点就好了。”
“那我们一起吃吧,你药吃了吗?”
林莱回头看着他,相当紧张:“啊?什么药?”
裴声轻声说:“你刚刚不是说拉肚子了吗。”
林莱是一年前,出了那件事后才过来接任他的助理的。他比裴声小两岁,今年还不到二十二,干活很麻利,人也非常善良,只是那之后裴声情绪低落,出门工作次数也极少,这导致两人到现在还没建立起足够熟悉的关系。
“我现在完全没事了。”林莱笑出一排牙齿。
“那我们一起吃吧。”裴声和他分食了桌上的食物。或许林莱是对的,温暖可口的食物真的让他好了许多,也有勇气回顾之前的事情了。他必须要出去解决,给个交代。
两人一起出去,遇到的人并没有用怪异的目光打量裴声,但跟他对视上时,都露出了理解的微笑。
裴声感到有些不真实,内心难免又有些欣喜,他们真的认为他失败了一次没关系,还可以陪着他再来一次吗?
他蓦地停下了脚步,不远处的监视器旁,徐韫和那个今天帮助过他的男人正站在一起交谈。男人手里拿着剧本,神色十分认真。
“小莱,”裴声望着那边发问,“徐导旁边的那个男人你认识吗,他之前好像没有出现过。”
“具体叫什么我不知道,但他应该是编剧团队的,我有印象他来了就一直和两个编剧老师站在一起说话。”
编剧,那就是说,这个精妙绝伦的剧本的部分内容或许就出自他手?裴声不觉陷入了沉思,他又回到了初次阅读剧本的那个夜晚,回忆起了那些诗一般的段落如何坠落到他的心坎上。如果是这样的人,能写出那样的剧本似乎理所应当。
“哥,编剧老师走了,你要现在去找徐导吗?”林莱叫了他一声。
裴声如梦初醒,但却转身往待机室大步走去,只给林莱留了句:“我等下去,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吧。”
等他抱着那件外套追出去时,那个男人已经在停车场准备打开车门了。
“编剧老师!”裴声在他背后胡乱地喊了一声。
男人回过身来,裴声却又像害怕面对这样的人似地,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忽然发现男人的车子就停在一株红山茶旁。今天天色昏暗,显得那红色的花朵更有一种韵味,仿佛在墨绿色的叶片中流淌。
山茶花是他妈妈最爱的花,他好像又得到了一点力量。
他最终快步走过去,仰起头,把外套递给他:“谢谢你的衣服。”
那人接过衣服,拎着领口将其伸展开来,随之挽在自己的胳膊上。他神色既不冷漠,也不热情,道了声别在意,就彬彬有礼地注视着裴声,似乎已经看出他接下来还有要说的话。
“这个故事,”裴声斟酌着,几乎是慢腾腾地说着,“非常非常打动我。”
他很忐忑,也很矛盾。他刚刚丢脸至极,他只想毁掉一切,但现在他又后悔了,剧组的种种表现让他感到安慰,他明白自己完完全全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现在他跑到陌生的编剧面前,说这些话,就好像是要给自己一点鼓励。因为他真心地爱着这个编剧笔下的故事,所以他还想要不自量力地继续。他想要得到一些被宽容的合法性。
“我知道你会喜欢。”
陡然听到男人出人意料的话,裴声不自觉微微睁大了眼睛。
男人继续说了下去:“一次尝试不要紧的,次数多了,恐惧就会消失了。这个剧本跟你的表演方式十分契合,我希望你可以恢复状态,用你独特的方式将这个角色演绎出来。”
原来他说的没关系是真的没关系,裴声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他低下头匆匆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绪,将清澈的目光投向男人:“谢谢老师,我会努力的!”
“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裴声看了眼他的车,往后退了一步,“下次见吧,老师。”
男人微微点了下头,打开车门:“我姓贺,贺停澜,不必叫我老师。再见,裴声。”
我内心:我姓贺,可以直接叫我老公。但我忍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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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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