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一年冬,周家大院。
周慎醒时,丫头已侯在门外,甫一出门,便见她火急火燎地,“小少爷,老太太等许久了。”
正是预备过年的时候,隔了院隔了墙还听得街上吵嚷,全听不分明,遥遥地,分不清前世今生,还朦胧着,只觉方做了一场大梦。
心里不明白,老太太颐养天年,久不问事,突然地找他,这样急迫,到底为何?
直待到了前厅,原来周家主人们已全聚集在此,各人郑重其事地,好似恭候什么命运,他见到恩娘坐着,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有些紧张。
恩娘今日很不同于往常,把自家打扮得盛气凌人,端着姿态,一动不动,一对眼睛没望着任何人,真有点目中无人的意思。
偷眼再看座上各位,谱全摆起来了,到底什么阵仗?
老太太指头往桌上一点,旁边丫头捧过一漆盘,他离得远,隐见漆盘上有明黄色,这颜色很不常见,周家也不敢用的,当下心里了然,原是皇帝下了圣旨。
却没叫接旨么?奇也怪哉,一对眼睛瞥着瞥着,见老太太捧起圣旨。
欲要下跪,屋里各人却还端着架势,见得了圣旨,更有气焰似的,满心疑窦,到底如何?也不见有人讲话,一觉睡去竟变了天不成。
“朝廷的意思。”终于,还由老太太开口,“周家该分家了。”
分家?
惊得他,一眼往上望去,几乎脱口而出,问她,“恩奶,为何啊?”
老太太望过来,他见她还捧着圣旨,圣旨垂挂下来的末端颤抖着,恩娘暗里往他手背一打,低声讲,“多话。”
真变了天了,只觉回不过神,不知是气愤多些还是失望多些,如遭雷劈似的站不住脚。
大清皇室,周家服侍皇室服侍了几代人,爹还为此丧了命的,要周家分家?
又劝自己,这是君要臣死,哪能忤逆判上,分也便分了,不过分家,没抄走钱财也没要人性命,为人臣子头一等大事不是忠君么?
但还是气不过。
气不过的不只他,大哥把茶碗一搁,“恩奶,这话不该从,皇上也狡兔死走狗烹?天下没这样的道理,现今不同往常,并不是非依附他爱新觉罗氏,崔家早自立门户了,各处闹革命的,随便往哪里投奔去,不比分家强?”
二哥附和着,“正是这话,天底下从没这样的道理。”
厅上隐隐的也吵嚷起来,真是各人都有理,分或不分都有人说,丫头小子也来掺一脚,一趟浑水搅得更浑。
“胡话!”老太太手掌不轻不重往桌面一拍,四座皆静,她讲,“打小教你们的全忘了,外敌来犯,皇上年幼,这圣旨背后如何还未可知,不帮着皇上,帮那些杂牌!崔家什么人来和你们讲的,尽和这些人搅在一起!”
遭了训斥,且当着下人的面,丢了份似的,大哥不再开口了。
好似大局已定,家里没人比老太太更有威严,她是周家的老太后,是周家的贾母,往上首一座,便是周家的执棋手。
多少风波里周家得以存活,全是老太太的功劳,老太太慧眼如炬,碰见何事,大家往前厅一坐,见她扶着丫头缓步走来,心里就安定。
但他觉得这事儿老太太错了,没人再提出异议,只好缄默不语。
却听见恩娘问,“娘,既如此,这家还分不分?”
全都望着老太太,心里已有结果,但还不死心,非要老太太亲口说才算数,只等一个发落。
哪这么容易说出口,几代人拼下来的家产地位,一分,全没了。
老太太眉头皱了,嘴角颤着,圣旨快捧不住,她看着圣旨,却也不像看着圣旨,一对眼睛好似看尽千百年,从周家的过往看到周家的未来,终于,她决绝地,“分罢!”
痛啊,真痛,这话说得泣血,百年祖业,一朝分崩离析,老太太剧烈地咳着,唬得丫头又是端盆送水,又是扶背顺气,她只展开圣旨一看再看,咳得抖着,圣旨也抖着,一声跌足长叹,“造孽啊……”
竟是双目紧闭,身子一歪,倒在椅背,堂上乱哄哄躁起来,周慎只茫然四顾,老太太躺在椅上,身旁围一圈人,再往外看,啊,雪已下了一天了,难得一见的大雪,白茫茫一片。
这日夜里,周家挂起花幡,那德高望重的老太太,气不过,已与世长辞了。
周慎彼时跪在地上,反复地想老太太遗言,只一句,“帮扶清廷,莫要忤逆,休与崔家之流往来。”
呀,老太太真狠了心了,崔家周家是世交呀,如何一下能断了所有来往?老太太平素最喜欢崔家秉文,比自家孩儿还多几分喜爱的,为了皇帝,连他也不要了。
就因着崔家自立门户闹革命去了?
忙到夜里,哭声震天,隐约还听得街上吵嚷,遥遥地,身在梦里一样,一遍一遍想着那句休与崔家往来,还没缓过劲吧,尚未感到悲伤,也无泪水,只呆呆地跪着,跪得膝盖疼,重心换去另一边,松了劲的腿于是刺刺地麻着。
也还未来得及恨什么,只能想到老太太从前买给他枣泥糕,头一次吃时说了句好吃,此后他的桌上从没少过枣泥糕。
口袋里还有呢,油纸包着的,小小一块,一口的分量,解馋用的,出门随手塞一块,到了夜里还没吃。
报丧的人已回来了吧,棺材是早备好的,院里杂乱,老太太一走,家里没了主心骨,成了一锅粥了。
这么乱乱地想着,总没定下的念头,看着花幡,又想老太太过些年岁再走,那时大嫂生了孩儿,也可算得上喜丧了。
心里头总有一块飘忽不定,不敢细想,只是忽觉前路未明,一片晦暗。
真要分家?何时分家?可还能再过些时日?他还未做好准备,去做主自己的人生。
恩娘去准备葬礼了,留他一人不知该做什么,正茫茫然时,见院里走过一男子。
且慢,那是男子,或是女子?他竟有些弱柳扶风的架势,停下脚步,躲在廊柱后探头往里张望,很是紧张,不时往身后看,像躲什么人,或怕被什么人看见。
不免多留意些,目光追着他。
那男子撞见他目光,受惊得很,倏忽逃走,他才注意到那人绑着面纱的,这一逃不知逃到何处去了,忙忙地叫人来,问道,“院里少了什么东西没有?尤其附近屋里的?”
小子答,“小少爷,太太们都派人看着了,进也难进,怎么会少东西?”
“方才游廊里有一人很奇怪,他见我在看他,逃得飞也似,你同他们说去,别叫手脚不干净的偷了什么。”
小子应了一句下去,周慎心里犹不放心,暗自忖度,倒想不出家里有那样打扮的丫头小子,怕不是外面人进来要打什么主意,又想着墙上早被安了钉子,翻.墙也难进的,一时有些忧心忡忡,但也思索无果。
报丧的人不知有没有报给崔家,两家对门的,便是不报,也该晓得了,何况唢呐已响亮地吹起来。
周家的红白事都很热闹,非搞出大动静大架势才好,实际哪里为了亡人,不过为了自家的面子好过,说出去,用什么木头的棺椁,埋在何处风水宝地,陪葬花了多少银钱,最主要是老太太溘然长逝了,往后周家一把手是谁,得当着诸位亲朋的面,当着诸位名流的面定下,请来客做个见证,该疏的疏该近的近,一切重新洗牌了。
老太太铁手腕,先是一手操办祖父的葬礼,而后一手操办爹的葬礼,带着他们这支血脉坐镇周家,这么些年周家全在她掌控之下,而今撒手人寰,也不知往后由谁当家才好,也不知那些个旁系是否还有野心。
何况要分家了,正是好机会,想必不少人已闻风而动,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周慎跪在灵堂里,只觉黑沉沉的压力泼了满天,唢呐听着不止为老太太送葬,也像为周家送葬。
恩娘带着倦容走来,跪在蒲团上,握住他一只手。
周慎往旁边看,恩娘的妆容已不再精致了,她颇有些戚戚,只跪着不说话,把纸钱往火盆里搁。
灰烬飘上来,再落回地面,像灰色的雪。
“恩娘……”他也不知说什么好,真要相依为命了,他与恩娘。
她拍拍他的手背,“恩娘给你挣个好前程,莫担忧,没人能欺负到咱们头上。”
他点点头,鼻尖有些发酸。
皇帝背后谋臣好算计,没什么比分家更能拆散一个家族,真金白银的事儿,那么多房产地产,谁又能甘心交出去?都想自家多分些,也不知真到那时大家是否反目,总之不能好过,眼下还其乐融融,不定兄姐们早开始谋划了。
忍着忍着,有些后知后觉地,眼泪淌下来,只问,“恩奶是真的走了?”
恩娘也红了眼眶,“恩奶已算长寿了。”
他摇头,“长不长寿的,恩奶走的时候……”
不敢往下说,因着老人走得痛苦。
却见那方有个丫头过来,也红着眼眶的,说话还听得出哽咽,凑在恩娘耳旁,“姨娘,崔家少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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