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却遍寻不到呢,里外都走了一趟,只不见恩娘,问丫头小子们也全说不知道,恩娘去往何处了?
茫然无主地,周家失了主心骨,他也失了主心骨,只好跟在人最多的地方,有一搭没一搭与来客聊天,也尽说些没用的话,自己都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更是一口水也不敢喝的,也不敢吃什么,饿了一天。
还得躲着大哥呢,他隐有要掌权的意思了,什么都要操持,什么人来都要接待,很有周家老爷的架子了。
等到晚上大家回屋吃饭,他记着崔秉文捎来的物件,偷偷进灵堂,裹着纸钱一并丢进火盆里。
那是个布偶小人儿,背后长着肉翅,做得精巧极了,西洋玩意儿,老太太说这叫小天使,是西方的小神仙,像崔秉文小时候的模样。
是很像,崔秉文这是怕老太太不欢喜现在的自己,送个小时候的自己去陪老太太?
也得亏他们家里不信什么鬼又是神的,他要是学崔秉文这么做了,恩娘怕要说是折寿。
天已黑了,还不见恩娘,心里很不安。
听得院里头有人过来,说话声不小,“那井里的女人是谁?你可认识么。”
另一位,“我哪认识,可怕得很,看都不敢看,别说了。”
慌里慌张地出去,拽着人,“刚才说什么?什么井里的女人?”
两个小子面面相觑,一位讲,“大少爷不让说出去呢。”
又是大哥?
拽着人又问,“哪里的井?”
“老太太院里的……”
什么也来不及想了,拔腿往老太太院里奔过去,咬牙切齿地,手握着脖颈上挂的菩萨,可千万别是恩娘,可千万别是恩娘……
院外只寥寥几人,看样来看热闹的都已散了,只留了些处理后续事宜,也不清楚院里什么情况,丫头拦着,“小少爷别进去呀,吓死人。”
一听这话,更直奔着井去,犹在念叨,千万别是恩娘,千万别是……
看见地上躺着个一身孝衣的女子。
猛站住脚,不敢再往前。
天已黑透了,隔这样远,哪里能看清什么,不过是她一身晃眼的白色,身下一片比其它地方颜色深许多,刚捞上来的尸体,带出一片水渍。
看不见她的脸。
一步一步地,听得见胸膛在擂鼓,呼吸如风呼啸在耳旁,他试探地走,一步,一步。
走得近了,低头,仔细辨别她的脸。
没有光。
旁边只有人端着微弱的烛火,他只好凑得更近,顾不上害怕,有人在身后拉扯,他仍拼了命地要凑近,不管不顾地。
头一眼看见迸裂的眼眶当中暴突的眼球,死不瞑目,条条血丝,好似绑着瞳孔,不然那对瞳孔要滑落着望向自己的。
是谁?是谁?
他眼前忽看不清了,眨眨眼,仔细地认,仔细地,从眉到唇,不敢漏过一点地方。
不是恩娘吧?不是恩娘吧?
再认一遍,不是的,不是恩娘。
啊,重获了新生,腿一软,直跪在地面。
才觉出自己已屏住呼吸许久,涨得面红耳赤。
沿着烛光往上看,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原来捧着蜡烛的是恩娘。
他孩子似地哭出来,跪在地上抹眼泪,越哭越委屈,想着这么些天,先是恩奶,而后大哥,而后恩娘,一个一个的全不在寻常的轨道上,真是不要他活呀!
“嗳呦!”恩娘揽着他的脑袋,“这孩子吓得!”
又抱怨,“你怎跑到这里来,靠这么近,拉也拉不住。”
挡着他的眼睛,“不看了不看了!”往旁边的小子,“还不来搬走么!给小五吓成这样!”
却没人敢来搬。
也不好强求,只好连拖带拽地哄他起来,“走了走了,我们回去——”
他只迷迷瞪瞪地,腿还软着,不晓得被谁牵引着走,好似魂魄一般,轻若浮萍,只想着宣泄,不知身在何方。
夜了,他白日里见大哥眼睛肿得核桃一样,就着烛火对镜一瞧,自己眼睛也肿成核桃一样。
恩娘拿软帕子替他敷眼睛,“今儿吓得狠了,得把屋里镜子都拿走,否则魂魄要被招走的。”
眼睛往旁边瞧一瞧,丫头还在,故意地做出气恼模样,“你们还留着,面子全丢尽了,没眼色。”
意在赶她们走,丫头伶俐,你推我我推你地离开,恩娘轻打他手背,“好好的拿她们出气做什么。”
他低声,“恩娘,有件事儿。”自己都觉难说出口,“昨夜大哥来我屋里下毒,怎么办好?”
恩娘眉头皱起,他以为恩娘不信,又讲,“前头屋里小鱼缸里的金鱼,我今儿不过拿茶碗在鱼缸里一过,一刻钟的功夫就……”
“你怎晓得他下毒?”
一时语塞,他从来不是善于撒谎的人。
恩娘等他的回答,半晌,他讲,“昨夜大哥进我屋里,我装睡着,听见桌上茶壶茶碗撞在一起,觉得蹊跷,今天一试才晓得他来下毒。”
“这桌上的茶碗?”
“是。”
恩娘倒一碗茶,自头上取下个银簪子,在水里搅一搅,拿起来,簪尾还是白亮亮的。
他急于争辩,“恩娘信我呀。”
“我信你。”她讲,“只是这样看,你院里恐怕出了奸细。”
“奸细?”
一院子的丫头小子,近身服侍的不过那几个,都是自小一道长大的,这些人里出了奸细?
“得全叫来问问,也做个样给你大哥瞧瞧。”恩娘又讲,“这一遭儿怕是找不出来的,以后你吃饭到我那里去,别在这院里开小灶了,我拨个丫头到这屋,以后别叫旁人进来,最近家里乱得很,一切都要小心。”
想着崔秉文昨夜的话——老太太的死恐怕不这样简单,他又问恩娘,“老太太真是急火攻心才去的?”
恩娘面色凝重,摇摇头,“这也难说了。”
她往他看,眼睛定着,很有逼视的意思,“崔家那小子没来罢。”
有些心虚,眼神躲闪,“他怎么进来。”
“记得恩娘说的话吧?”
“记得……”
恩娘点点头,又是盛气凌人的恩娘了,往门外唤,“红缯!”
进来个嬷嬷,随侍恩娘左右,打娘家带来的,问道,“小姐?”
“前头屋里有个小鱼缸,你给搬来,别让人看见,我要里头的那尾金鱼是死物。”
不多久,鱼缸被搬到屋里,周慎一看,不对,往恩娘说,“这也不是我的那条金鱼呀,我那条尾巴上有红线呢。”
恩娘冷声,“可不就是你大哥干的,他心思倒缜密。”
如此这般往地红缯交代,前因后果细细梳理,而后气势摆足,门一推,凌厉地往红缯,“去,把这院里的丫头小子们全给我叫来。”
各人畏缩地站在院里,只晓得女主人生气了,却不知为何,连窃窃私语也不敢。
恩娘一贯干脆,也一贯心狠,指使着红缯,“挨个儿地问,我今儿非找出是谁要在小少爷屋里下毒,胆子大得很么。”
红缯问一句,“今儿早晨小少爷走后谁进过这屋的。”
指着一丫头,“你说来。”
不免要自保吧,谁都怕挨打,支支吾吾,心一横,就往身后的小子指,“他进过的。”
“好。”红缯一挥手,“带下去,在前头院里铺张凳子行家法吧,别脏了小少爷眼睛。”
闹哄哄的,好戏开场了,哭喊声惊起飞鸟,周慎耳不忍闻,央求,“别打了罢,又不一定就是他。”
恩娘不理,红缯仍在问,一个一个地,全被带出去,哭喊声更令人发指,人间地狱一样。
“恩娘。”犹在央求,“别这样,往后这种事儿我再不敢和你说了,好怕人。”
她铁着一张脸,好狠的心,好厉害的手段。
人还在一个个被带出去。
她在等人,等那位端着家主架势的大少爷大驾光临,眼睛瞪着院门,毒蛇一样。
她是女子,她自己哪里忍心听到满院哭嚎,晚上要做噩梦的,可怎么办呢,只好这样,家里的规矩又不许她的小五跟在她身旁,她不做恶人,谁都要来欺负她的小五,老太太已没了,偌大的周家不就只剩自己能护他么,为母则刚啊。
真是一刻也不能等,这一刻还好好的,谁知下一刻会怎么样,那死在井中的女子就是个先例,活活被勒死,抛尸在井里,还穿着孝衣——穿着孝衣死的,不就是这两日发生的事?
天下全乱了。
大少爷终于出现在院门口。
两厢对望,恩娘的眼神能剜去人一块肉。
周慎喃喃,不敢相认,“啊,大哥……”细弱蚊蚋的声音,自己都要听不见。
大哥身旁还跟着那位哥儿,这哥儿油头粉面,比女子还媚态,今早碰见的时候不敢细瞧,他走进院里才看清,一张脸好似天生带着笑一样。
“容姨娘。”大哥看似赔笑,带点讨好,“这是怎么呢?”
他往前头院里讲,“先停罢。”
哭喊声渐消,恩娘含沙射影,“这院里有人要下毒害小五呢,不晓得是哪个心怀鬼胎的东西,都是和小五一起长大的,都把这些丫头小子当一家人,做出这黑心烂肠的事儿来。”
大哥的笑好险没挂住。
却见他自袖里掏出一物件,黑黢黢的,看不分明,未烧尽一样。
他往周慎问,“小五,这是你丢在灵堂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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