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驾崩的第五日,雪粒子裹着北风砸在未央宫的重檐上。周生辰跪在青玉阶前,玄色蟒袍上落满细雪,肩头金线绣的夔龙纹在烛火中泛着冷光。
"小南辰王可知哀家所求为何?"太后倚在龙纹凭几上,指尖摩挲着翡翠佛珠。殿内龙涎香浓得呛人,鎏金蟠螭灯在铜雀烛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周生辰垂眸望着金砖上蜿蜒的裂痕,那是他十岁那年被先帝罚跪时磕出的印子。喉结微动:"臣愿以血起誓,此生不娶妻妾,不留子嗣。"
"好!"太后猛然直起身,腕间佛珠撞出清脆声响。侍墨女官端着朱砂墨与黄绢疾步上前,却在殿门前被一道清泠女声拦住。
"且慢。"
十二扇云母屏风次第推开,雪光倾泻而入。长公主立在殿门处,素白狐裘下露出半截水红裙裾,发间白玉步摇纹丝不动。她捧着明黄卷轴缓步走来,金砖上映出细碎的冰晶。
"先帝遗诏在此。"她的声音像檐角悬着的冰凌,清透中带着寒意。她展开卷轴时广袖如云,"着长公主照临与小南辰王周生辰即日完婚,以固江山社稷。"
太后手中的佛珠突然崩断,翡翠珠子滚落金砖的声音清脆可怖。周生辰抬头望向那道身影,女子眉间朱砂在雪色里艳得惊心。他依稀记得某年上元夜宴,这位长公主隔着九重纱帘抚琴,素手拨弦时广袖滑落,皓腕上缠着金丝砗磲链。
他已经太久不曾回来过了。
照临将遗诏交给内侍监,转身时裙裾在周生辰膝边扫过一缕暗香。她俯身搀他起身的瞬间,指尖在他掌心飞快划过——是个"信"字。
三日后启程回西州,照临的马车缀在亲兵队末。周生辰策马行至车畔,见车窗纱帘被金钩挽起,照临正倚着软枕翻看《水经注》,发间换了支青玉竹节簪。
"殿下为何要蹚这浑水?"周生辰望着官道两侧未化的积雪。晨雾里传来驿马銮铃,惊起寒鸦一片。
书页翻动声稍顿,照临的声音混着暖炉里银丝炭的噼啪:"将军可知太后为何要你立誓?西州十万铁骑,抵得上半壁江山。"她忽然轻笑,指尖点在书卷某处,"《九章算术》有云,欲取先予。将军舍了姻缘,太后下一步便要舍你的兵符。"
周生辰握缰的手倏然收紧。晨光穿透薄雾,照见照临腕间新添的翡翠镯——正是太后那串佛珠改制而成。他忽然想起离京那日,照临站在丹墀上目送军队远去,裙裾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极了南辰王府后院那株不肯折腰的红梅。
行至西州已是腊月廿三。周生辰的几位徒儿在门前迎接,照临踩着脚凳下车时,发间步摇忽然被北风吹落。周生辰下意识伸手去接,白玉莲花擦过他掌心旧茧,凉意沁入肌理。
"寝殿都安排在东苑?"照临望着廊下新换的茜纱宫灯突然开口。见管家面露难色,她转身对周生辰道:"按《营造法式》,王府主殿该在巽位。将军的寝殿在东南,我住东北角的听雪阁便好。"
周生辰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听雪阁与主殿隔着一池寒潭,却是观星最佳处。三年前工部重修王府时,他亲手改的图纸。
是夜大雪,周生辰处理完军务已是亥时。穿过回廊时望见听雪阁还亮着灯,茜纱窗上投出女子执笔的侧影。他想起晚膳时管家来报,说长公主将太后赏赐的十二箱珠宝全数锁进库房,只要了书房钥匙与半刀宣纸。
"王爷留步。"照临的声音忽然响起。她推开门扉,月白中衣外罩着银狐裘,发间玉簪已卸,青丝如瀑垂落腰间。周生辰这才发现回廊尽头摆着张花梨木案,上面镇纸压着未干的画稿。
照临将暖手炉塞给他:"北地苦寒,将军该爱惜身子。"她指间沾着墨痕,袖口熏过木兰香,"画的是王府堪舆图,将军可要看看?"
宣纸上朱砂勾勒的亭台楼阁间,赫然标着七处暗哨位置。周生辰瞳孔微缩——这些布防连他最信任的副将都不全然知晓。
"幼时随太傅学《尉缭子》,倒背如流却不解其意。”照临用笔杆轻点图纸某处,"如今方知,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王爷在饮马亭设的机关,可是参考了诸葛连弩?"
雪粒扑在窗纱上沙沙作响,周生辰望着她鼻尖冻出的薄红,突然解下大氅披在她肩头。指尖触及狐裘时碰到她颈侧肌肤,温热如春泉。
此后半月,王府上下都知晓新来的女主人常在书房待到深夜。周生辰晨起练剑时,总能看见听雪阁窗台上晾着画坏的图纸,偶尔夹杂几句批注,字迹清峻似瘦金。
腊月三十,军中将领齐聚王府守岁。酒过三巡,宏晓誉借着醉意问:"师父真要娶那个娇滴滴的长公主?"
周生辰转着酒盏不语。屏风后忽然传来环佩叮当,照临抱着鎏金手炉转出来,绯色襦裙外罩着银纹氅衣。她伸手取过周生辰的酒盏一饮而尽,眼尾泛起桃花色:"本宫七岁能挽弓,十岁破鲜卑残局,宏将军可要试试?"
满堂寂静中,照临来到周生辰身侧,从他腰间拔出长剑起舞,剑光起处,满堂烛火为之摇曳。周生辰望着她腾挪的身姿,想起遗诏上朱砂写就的"天作之合",忽然觉得喉头酒意灼人。
子时将至,周生辰送照临回听雪阁。行至寒潭畔,照临望着冰面上交缠的月影突然开口:"将军可知,那日遗诏上原本写的是鸩酒?"
不过月余,暖春未至,一辆马车进入西洲,车里端坐着的是清河漼氏女,世家贵女小小年纪离家远去,来这西洲,是奉了太后之命前来拜师。
只是这小南辰王虽也收过女弟子,却都是不爱红妆、能与他一同出征的主,世家女却是不同,言行举止中满是规矩,周生辰一时也不知教授她些什么为好,不过好在照临在此,倒是可以代为管教。
时宜踏入南辰王府时,檐角的冰棱正在融化。水珠坠在青石板上,碎成十七八瓣晶莹。她数着步子跟在管家身后,素白裙裾扫过新扫的雪痕,留下浅浅的褶痕。
"姑娘住听雪阁西厢。"老管家推开雕花木门,茜纱灯笼映着屋内陈设。时宜的目光落在书案上,那里摆着半卷未合的地图,朱砂勾出的山脉走势像凝固的血脉。
戌时三刻,侍女送来晚膳的食盒,房间里却不见时宜。
白日里经过的九曲回廊在月光下泛着青霜,时宜循着墨香转过三重月洞门,望见飞檐下悬着的鎏金匾额——藏书楼。
楼内烛火通明。时宜提着裙裾踏上木阶,陈年檀木发出细微的呻吟。三层的紫檀多宝阁前,照临正踮脚取最上层的《天工开物》,水红广袖滑落肘间,露出缠着纱布的手腕。
时宜屏住呼吸。月光穿过琉璃窗,在照临发间织出银色蛛网。她看见那卷古籍的函套裂了道口子,露出里页泛黄的楮皮纸。
"来得正好。"照临忽然转身,惊得时宜后退半步撞上多宝阁。青瓷瓶晃动的刹那,照临已伸手扶稳,指尖沾着瓶身凝露:"帮我按住这里。"
时宜怔怔望着递到眼前的糨糊刷子。照临将《营造法式》摊在案上,破损的书页像垂死的蝶翼:"用扁刷蘸三成糨,从书口向天地头抹。"她示范时腕间翡翠镯碰出清响,裂帛般的书页在指间渐次平复。
子夜更漏响起时,时宜已学会用竹起子揭开粘连的册页。照临将修补好的《梦溪笔谈》放回原处,忽然指着窗外星空:"认得三垣二十八宿么?"
时宜摇头,发间玉簪在羊角灯下流转微光。照临蘸着茶水在案上画星图:"这是紫微垣,帝星所在。但你看天枪星暗淡,说明..."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指尖水痕映着突然闯入的月光。
周生辰立在楼外梅树下,玄色氅衣积着夜雪。他望见窗内两个身影几乎要贴上星图,照临的翡翠镯与少女的玉簪在烛火中交相辉映。
"殿下。"他的声音惊落枝头积雪。时宜慌忙要跪,被照临按住肩膀:"王爷来得巧,时宜刚补好《水经注·济水篇》。"
周生辰的目光扫过案上未干的糨糊。他记得这本是兵部去年呈上的残卷,当时因战事耽搁未能修复。月光移过少女低垂的脖颈,照见她耳后淡青血管,像宣纸上晕开的黛色。
"成喜说,十一整日未进食。"周生辰将食盒放在门口雕花凳上。
成喜是时宜从清河带来的贴身婢女,晚膳时不见时宜踪影,久寻不到,慌张间才去寻了小南辰王。
照临忽然轻笑:"原是我的不是。"她取下鬓边珍珠步摇,轻轻挑开食盒盖。桂花糖蒸栗粉糕的甜香漫出来,混着墨香竟不显突兀。
时宜望着递到眼前的糕点,忽然想起入府前母亲的叮嘱。她咬住下唇摇头,却在照临眼底望见某种熟悉的光——像极了幼时在佛堂见过的长明灯,温暖却不灼人。
"吃吧。"照临将栗粉糕掰成小块,"藏书楼的规矩,修补三册可换一碟点心。"她的翡翠镯磕在青瓷盘上,发出泉水般的清音。
照临知晓世家的规矩,苛刻又凉薄,似是要将活生生的灵魂都变成一个个牵线木偶。
时宜心头一暖,捏起照临掰开的糕点,小口吞咽着,恍惚间想起了爹爹。
五更梆子响时,时宜伏在星图旁睡着了。照临将银狐裘盖在她身上,转身对周生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楼外积雪映着晨曦,在她眉间投下淡青阴影。
"她的哑症..."周生辰压低声音。
"不是先天之疾。"照临用银簪拨亮烛芯,"小小年纪,却是伤心所致。"烛火爆出个灯花,将她腕间纱布映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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