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火车钻进隧道,玻璃上映出一堆拥挤的人脸。

舒今越被“呼呼”的风声吵醒,裹紧薄薄的旧棉袄,身上冷意再次证明,这不是梦。

“哎哟,我这腰啊。”过道上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整个身躯倚靠在舒今越的椅背上,时不时揉揉腰捶捶腿。

舒今越知道她的意思,岿然不动。

“哎哟,现在的年轻同志呐,一点也不知道尊老爱幼,我们那时候……”妇女想听到其他人对这不做好人好事的年轻人的讨伐,可惜——

“可拉倒吧,人家花钱买的票,凭啥让你?想坐座位,咋不早点买坐票?”

“就是,小姑娘才多大,看着身体也不好,你咋不叫其他人让?”

“声音小点,吵死了。”

……

舒今越记得,上辈子也有这么一遭,她那时候出于好心让了,结果就再也没能坐回去,任凭她怎么委婉要求,女人只当视而不见,说急了还说她怎么这么小气,不就一个位子,让“老人”坐会儿怎么了……脸皮薄的她,最终只能肿着双腿站到终点站。

是的,她重生了,重新回到下乡后的第三年,回家的火车上。

上辈子,作为舒家唯一一个没工作的孩子,刚初中毕业的舒今越插队到边远的石兰省最北端,成为一名十六岁的小知青。

当时三姐舒文韵说好的,顶多一年就想办法给她办招工或者病退回去,她等啊等,盼啊盼,却等来家里寄来的钱越来越少,电话越来越少,直到十年后大批知青回城,她依然没能回去。

如果只是扎根农村,凭借自己的医术,其实也能活得很好,可……舒今越想起上辈子的经历,紧了紧脚趾头。

刚到插队的村子,她就被生产队长的儿子盯上,从此经历了一年多的死缠烂打,后来好容易那人结婚了,她以为自己解放了,却又因为她曾经举报过他们而被这一家子记恨上,公社推荐工农兵学员,她明明呼声最高,却被队长篡改票数,第一次与大学失之交臂。

平日里生产劳动给她分派最重最累的活、记最少的工分也就罢了,关键刚恢复高考那两年,生产队在开介绍信和证明材料的时候也故意推诿扯皮,直到最后错过报名时间,再一次与大学失之交臂。

轮不到招工机会,上不了大学,又与家里失去联系,犹如一根孤独野草的女孩,终于在一个饥寒交迫的夜里,死在与意图侵犯她的二流子的搏斗中。

然而,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死后的舒今越并未转世投胎,而是变成一只阿飘,她能看见这个世界的日新月异,能看见时代的变迁,但她只是一个看客,无法参与进去……她不记得自己飘了多少年,一直到一个叫“手机”的东西出现,她的阿飘生活才逐渐丰富起来。

“小姑娘怎么了?”一把慈祥的声音把舒今越的神思唤回来。

她正对面坐着一位面色红润的大娘,里头干部装,外头一件厚实的军大衣,让人看着就暖和,她身边还坐着另一位年纪比她大些的,脸色苍白,自打上车就忍不住的咳嗽,有时候咳得都喘不过气来。

而且,俩人虽然穿着、气色不一样,但五官却十分相似,应该是亲姐妹。

“咳咳……咳……小姑娘是不是身体不……不舒服?”

“姐你少说点话,人大夫说了你现在不能再灌冷风。”

咳嗽大娘叹口气,“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说啥丧气话,我带你去大医院,一定能好的。”

“村里人都说……咳咳……说我这是肺结核,有的说我是心脏病……咳咳……会死人的。”

周围的人一听见“肺结核”三个字,立马侧了侧身体,还有的直接捂住口鼻,仿佛空气中都飘荡着病菌。

舒今越却没躲,她出于职业本能,多看了两眼,从刚才的对话中得知,大娘咳好几年了,在乡下看过不少医生,中西医都试过,不仅没止住,反倒越治越严重,现在身上开始出现浮肿,嘴唇和指甲颜色都青紫了。

这是明显的紫绀。

她记得,两位大娘刚才还帮着数落那想抢座位的女人,今越顿了顿,“大娘,您这病不严重,就是咳嗽久了拖成肺胀,也叫肺气肿,不能光治肺,还得补肾……”

可惜两位大娘却没把她的话放心上,毕竟看过那么多大夫都治不好的病,她一个半大孩子能说出什么道理来,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但她们也不跟小孩计较,“小姑娘是困了吧,要是放心的话,你先睡会儿,行李我们帮你看着。”

舒今越看向自己的“行李”,一件深灰色的补丁棉袄,一双磨得光滑的开线绿胶鞋,以及一个掉瓷的搪瓷洗脸盆,一条发黄的毛巾……应该也不会有人惦记。

当然,干部装大娘的穿着和谈吐,估摸着出身也不错,更不会觊觎她的行李。

舒今越勉强忍着不适笑了笑,刚才列车员经过的时候,她记得有人问过时间,现在是晚上十点多,距离终点站书城站还有八个小时。

再坚持八个小时。

“小姑娘是回家探亲?”两位老大娘睡不着,跟她有句没句的小声聊起来,知道她是十六岁就插队的小知青,都不由得叹口气。心说这哪像十九岁的大姑娘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

那位干部装直接弯腰从椅子下拖出一只棕色皮箱,拿出一个铝皮饭盒。

一打开,周围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那居然是半个白花花的、一点杂质都不含的馒头!

要知道,这年头能吃个杂合面窝头都算条件不错的,白面馒头就是工人家庭也舍不得带火车上吃。

大娘将饭盒递到舒今越前面,“闺女要不嫌弃大娘掰过一半,就吃吧。”

咳嗽大娘解释:“我……咳咳……没碰过,我吃的是另……咳咳……另一个饭盒,不会传染给你。”

来不及谦让或嫌弃,舒今越的肚子发出雷鸣般“咕噜”声。

前几天收到母亲赵婉秋的电报,她向队里请假,队长又是百般为难,直到家里打来第二封急报,她趁着公社干部下来检查闹开,队里才放行。走得匆忙,她的口粮只够坚持到第二天,而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

“谢谢大娘。”

当然,她也不白吃,这年代粮食太金贵了,有时候一口吃的就是一条命,她掏出一张二两的粗粮粮票,买半个馒头是贵了,但这时候她已顾不上精打细算。

干部装大娘推脱两句还是收下了。

馒头放了太久,又冷又硬,每咽一口都刮得嗓子眼疼,可舒今越却前所未有的满足,太真实了,活着的感觉太真实了!

做了那么多年的阿飘,她闻不见,吃不着,对于“食物”的想象只能来源于文字描述,结合二十几年人生里少得可怜的记忆。

“慢点儿吃,别噎着,你插队那地方条件艰苦,我们街坊也有个孩子去了,每次一写信回家,爹娘就掉眼泪。”

“是啊,咳咳,那地方比我们老……咳咳,老家还艰苦,井里打的水都是黄泥浆子咳咳……遇到……咳咳下雪天,十天半月出不来,造孽哟……”

这样艰苦的地方,她上辈子待了十多年,这辈子也待了三年。

每天晚上都是饿着肚子入睡,农活少的时候,只能喝一顿稀的,年底旧粮吃完,新粮没发的时候,连顿稀的都喝不上,只能往肚子里灌水,以至于本就瘦弱的身体愈发单薄,明明在城里她都规律来例假两年了,结果插队这三年,拢共还没来过三次例假。

更别说这个年纪女孩该有的婀娜身段,她就是一块平板,头发干枯发黄,毛茸茸的迎风飘舞,活脱脱一只小鸡仔,也难怪相亲没相上。

是的,她这次回城,是母亲赵婉秋发电报,以重病的名义叫她回来相亲。上辈子的她因为年纪小,又在农村被男人纠缠过,对这种事非常排斥,打死也不愿去。

后来母亲以死相逼,她去是去了,可人家也没看上她。

可重活一次的舒今越却知道,这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留农村,以队长家在当地的宗族势力和一手遮天,她想要通过招工和高考回城的路是走不通的,甚至想嫁个正常点的男人都不行。她记得这一家子彻底倒台是她死后两个月的事,惹到一位到那边考察的书城市大老板,这一家子算是踢到铁板了。

她并不觉得,自己重活一次就能立马战天斗地、扳倒盘踞几百年的大家族,仇要报,但得先保证自己不被困死在那小地方。

长夜漫漫,旅途难熬。见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斜对面另一位大姐也来接茬,“老姐姐今年有四十五没?”

问的是干部装,咳嗽大娘已经睡着了。

“五十三了,我孙子都当兵咯。”

“哎哟,看不出来啊,老姐姐这面色看着,就跟小姑娘似的。”

虽然略显夸张,但舒今越还是又看了一眼大娘的脸。一般这个年纪的妇女,面色都不会这么红润,尤其是在寡白的火车灯光下。

舒今越刚上火车就注意到了,她又不着痕迹地在她嘴唇和手上看了两眼,心里有了八.九分肯定。

她在乡下这三年有幸认识一位牛棚里的老中医,跟着学了两手,基本的常见病多发病都能看,再加上上辈子做阿飘实在太无聊,她旁听过很多医学院的课程,躲在熬夜的医学生身后看过不少专业书籍。

阿飘的记忆力似乎强得可怕,她现在脑海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医学知识,尤其是中医的。

“大娘这几年是不是经常夜里出汗,睡不着,腰酸耳鸣?”

大娘一愣,“还真是,你咋知道呢?”

舒今越随便扯了两句,提醒她:“尽快去医院看看。”

准确来说,咳嗽大娘的病不算难治,“您的情况可能比另一位大娘严重。”是一种怪病。

斜对面的大姐诧异,“我婆婆也有这些症状,但大夫说她们是啥更年期到了,等这两年过去就好了,大家都这么过来的,不至于要上医院花钱吧?”

大娘一听,也想起这些症状好像是例假回去那年就出现了,都持续三四年了,平时也没什么不舒服。

能吃能睡,中气十足,面色红润,这不是好端端的嘛?反倒是姐姐咳成那样了,小姑娘还说不严重,她没病的才“更严重”,这不瞎扯淡嘛!

想到自己儿子在的那个位置,各种巴结笼络的手段她也没少见,但小姑娘这招倒是“独辟蹊径”,呵,接下来只要她表现出对她的话信服,她是不是就要顺势推荐“神医”给自己?

“我好端端的,不用看。”大娘一开始对她的两分怜悯也淡了,闭上眼睛假装养神。

舒今越一看这态度,也不好再劝,反正自己提醒过就行,毕竟她身体太虚了,没那么多精力管别人的事,现在还有一件头等大事——怎么才能留在城里。

她不由得想起那位相亲对象,准确来说,按照穿书剧情,那将是她未来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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