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情下午茶/文
许南星被推进河水时,舌尖还残留着桂花蜜的甜。
这是她第三次尝到这种甜——第一次在二十一世纪的米其林后厨,第二次在奶奶塞给堂哥的定亲礼匣里,而此刻,腥臭的河水正灌入鼻腔,将前世今生搅成混沌的漩涡。
"赔钱货!"岸上的骂声穿透水面,二婶王金花叉腰站在石桥上,脚边竹篮里躺着三块油纸包的桂花糕,"能换三袋白面是你福气!"
许南星仰面沉向河底,透过粼粼波光看见十五岁的自己。三天前考古队那个坍塌的墓室,二十四岁的她握着半块刻着"合欢"二字的玉佩,此刻却出现在八十年代同名少女的脖颈间。记忆如河底青苔般疯长——原主被克扣口粮饿晕在灶台,二叔许建业趁机把她许给镇上的鳏夫。
"扑通!"
有人跟着跳下来。许南星看见月光碎成千万片银鳞,墨色长发如海藻舒展,那人腕间的翡翠镯子擦过她脸颊,凉得像前世实验室的恒温箱。
"呼吸。"
耳畔传来带着粤语腔调的轻喝,许南星被托着腰浮出水面。她呛咳着抓住对方旗袍盘扣,嗅到雪松混着杏仁霜的香气——这不是八十年代该有的味道。
岸上突然亮起手电筒光束。"港商同志当心!这丫头疯起来咬人!"许建业谄媚的喊声里,许南星终于看清救命恩人的脸。凤眼朱唇,珍珠耳坠晃着泠泠冷光,像从月份牌走下来的美人,唯独左眉骨有道浅疤,生生破开这份旧上海的精致。
"许主任,你们公社的待客方式真特别。"美人指尖抚过许南星颈间玉佩,突然改用吴侬软语低语:"1937年南京路的合欢树,开得还好吗?"
许南星瞳孔骤缩。三天前出土的民国女商人日记里,正夹着半片合欢花瓣,墨迹斑驳处写着:"若得来生,定要护住她。"
祠堂供桌上的长明灯爆了个灯花,许南星跪在青砖上,湿发在月白衬衫洇出深痕。许老太的龙头拐杖重重杵地:"港商同志莫见怪,这丫头..."
"我姓顾,顾清越。"美人抚着供桌上的青瓷盘,盘底印着"许记"二字,"听说贵府祖传的桂花糕,能化出七层花瓣?"
许建业连忙插话:"都是这死丫头糟蹋了祖方!顾同志要考察食品厂,我侄女..."
"我要她做。"顾清越忽然指向许南星,翡翠镯子磕在青瓷盘沿,发出清越鸣响,"现在。"
祠堂霎时死寂。许南星抬头撞进对方眼底,那里翻涌着她熟悉的情绪——考古队发现合葬墓那日,导师抚摸棺椁上并蒂莲纹的神情。
"祖训传男不传女!"许老太的拐杖横扫过来。许南星本能地蜷缩,却听见"咔嗒"一声金属轻响。
顾清越用鎏金打火机点燃供烛,火苗舔舐着泛黄文件:"1982年《食品卫生法》第17条,从业人员须持健康证。"她将火光凑近许南星领口,"许主任,令侄女脖颈的淤伤,不像自己摔的吧?"
灶房梁上垂下半截麻绳,许南星踮脚取下陶罐时,还能看见绳结勒出的印子——三天前原主就是在这里绝食抗争。她舀出最后半碗糖桂花,指尖突然刺痛,前世记忆如蜜浆流淌:西点学校的裱花台,考古所的检测仪,还有实验室里复刻出的民国点心方...
"用井水。"
顾清越倚着门框递来铜盆,月白色旗袍下摆沾了灶灰。许南星沉默地和面,感受着对方目光如丝线缠绕指尖。当第五层酥皮在掌心绽开时,她终于开口:"顾小姐认识楚红云吗?"
翡翠镯子突然落地。许南星弯腰去捡,却被攥住手腕,顾清越的掌心烫得像煨了炭:"你梦见过她?穿着阴丹士林旗袍,在合欢树下..."
"在挖她的墓。"许南星直视对方瞬间苍白的脸,"墓室塌方时,我握着她半块玉佩。"
月光忽然被浓云遮蔽。顾清越退后半步,从鳄鱼皮包里摸出个珐琅盒,盒里躺着块残缺的玉佩——与许南星颈间那块严丝合缝。
"不是挖墓,"她将玉佩按在许南星心口,"是回家。"
第一笼桂花糕揭开时,公社干部们挤满了天井。顾清越却只拈起半块,对着日光照了照断面:"七层酥皮,每层0.2毫米,1946年上海国际饭店的金奖标准。"
许建业刚要开口,忽见顾清越将糕点摔在地上!瓷盘碎裂声里,她踩着高跟鞋碾过糖馅:"发霉的糯米也敢充贡品?"
"不可能!"许建业仓皇捡起碎渣,"这都是国营厂特供..."
"是吗?"顾清越打开公文包,抖落出一叠照片。许南星瞥见画面里发黑的米缸,二婶王金花正把新米倒进自家米柜。
"以次充好,伪造粮票,"顾清越的珍珠耳坠擦过许南星耳尖,"你说这些照片送到县纪委..."
"我们分家!"许南星突然高声喊道。她扯断颈间红绳,玉佩落在顾清越掌心发出嗡鸣:"楚红云在日记里写,真正的传人要看'合欢血'。"
刀光闪过,两人指尖同时渗出血珠。当血珠交融在玉佩纹路时,许老太的龙头拐杖重重落地。
月光从祠堂的雕花窗棂渗进来,在许南星手背烫出一道颤动的光痕。她跪坐在青砖地上,面前檀木供桌还残留着三叔公摔杯时飞溅的龙井茶渍。顾清越的细高跟叩在门槛外,鞋尖沾着方才踹门时扬起的香灰。
"南星小姐当真要守着这破灶台过活?"三叔公的紫砂壶在供桌上重重一顿,震得祖宗牌位簌簌作响,"许家祖训第十三条,未出阁女子不得掌灶!"
许南星摸到袖口里顾清越塞给她的鎏金怀表,表壳上缠枝莲纹硌着掌心。她想起三小时前这归国华侨贴在她耳畔的低语:"待会儿我数到三,你就掀翻供桌右侧第三块砖。"
"祖宗若在天有灵..."她故意将尾音拖得绵长,指尖顺着地砖缝隙游走,"定会嘉奖我保住许氏桂花蜜的秘方。"
当顾清越用牛津腔念出"三"时,许南星猛地抠开砖块。尘封的樟木匣里,泛黄宣纸上的"许门食录"四字惊得三叔公跌坐在太师椅上——这正是三十年前他大哥私藏的家传食谱。
祠堂偏门的铜锁在顾清越手中应声而落,月光涌入时惊飞几只蝙蝠。许南星被霉味呛得咳嗽,却见身侧人掏出银质打火机,幽蓝火苗映亮墙壁上斑驳的糖画模具。
"你早知道这里有密室?"许南星抚过嵌在墙面的青花瓷调料罐,指尖沾着不知哪辈祖先留下的八角香气。
顾清越的珍珠耳坠在火光里晃成两粒星子:"上个月梦见的。"她忽然贴近,旗袍盘扣擦过许南星的手腕,"梦里你穿月白衫子,在这里教我熬枇杷膏。"
许南星后退半步撞上藤编食盒,腐朽的盖子弹开,滚出颗裹着糖霜的腌梅子。顾清越突然捏住她下颌,将梅子抵在她唇间:"尝尝,1927年的。"
酸甜在舌尖炸开的瞬间,许南星脑海闪过零碎画面——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人,正往青瓷坛里码放梅子。那腕间的翡翠镯子,此刻正套在顾清越左腕。
卯时的露水还在瓦当上打转,许南星已经用井水醒了三遍石磨。顾清越抱来的黄油纸包散在晨光里,法式面粉的麦香混着云南火腿的熏香,惊得灶王爷画像都似在翕动鼻翼。
"用石磨碾龙井茶粉?"顾清越的蕾丝手套勾住磨柄,"该用我带来的破壁机。"
许南星攥紧她欲抽走的手:"老祖宗的法子才能激出茶香。"两人的手在檀木柄上相叠,碾磨声里,顾南星忽然哼起《夜来香》。许南星的手腕突然被烫到似的——那旋律分明与梦中女人哼的歌重合。
第一屉桂花酥出笼时,许家院墙外已挤满探头探脑的村民。顾清越故意将银叉上的酥饼举向朝阳,琉璃似的糖壳折射出七彩虹光。当三叔公黑着脸踹门时,许南星将滚烫的龙井茶泼在青石板上,腾起的水雾里,她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三爷爷,供销社张主任刚订了二十斤茶点。"
子时的雷声炸响时,许南星正往桂花蜜里兑槐花露。铜勺突然被顾清越夺去,她来不及反应就被扯着蹲进灶台后。柴火堆里窜出的人影举着铁棍,狠狠砸向那坛刚启封的蜜酿。
"闭眼!"顾清越的羊绒披肩罩住两人头脸,许南星在黑暗里听见瓷器碎裂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等她挣开披肩,只见偷袭者瘫在陶片堆里,顾清越的细高跟正踩在他手腕。
雨水顺着瓦缝浇在男人扭曲的脸上,许南星认出这是二叔家的堂哥。顾清越的鞋跟碾过他指节:"回去告诉你主子,明天《沪上美食》的记者就要来采访非遗传承人。"
许南星摸到灶台暗格里冰凉的物件——是把刻着"许记"的桃木饼模。顾清越突然从背后环住她,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她耳垂:"别抖,我在。"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