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所农家小院出来之后,莫云乐一路走走停停,三个月才终于走回京城,届时大宝上早就换了人。踏进城门的瞬间,她就感觉到身侧一股大力,被人拽着胳膊扯到一边,定睛瞧去,竟然是楼雪蓉。
莫云乐还没来得及打招呼,楼雪蓉就长叹出声:“你可算是回来了,我都在这儿蹲了好些天了。”
她絮絮叨叨:“自从传出边疆出事的消息之后我就日日来这城门蹲你,好在还是等到你了。”她夸张地抚着胸口,“你是不知道有多吓人,再等两日等不到你我都要以为你葬在边疆了。”
“想多了,我这不好好地回来了么。”莫云乐眼底憔悴,却还是露出笑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这一路上也听了个大概,吓着你了。”
“最近还好么?”她拍拍楼雪蓉的肩膀,尽可能让语气轻松一些,“还有婉婉,她怎么样了?”
“还好。虽然发生如此大的变动不可能不受影响,但本老板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干的。”楼雪蓉双手环胸,下巴上扬,“至于婉婉姐,她可精着呢,稍微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就立刻收拾东西躲山上去了。至于具体躲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她摇摇头,“她只会每月给我来一封信报平安。”
“婉婉聪明着呢,不用太过担心。”
“是啊。”谈话间,楼雪蓉将莫云乐引到马车前,“你这些时日就住在我哪儿,还是以莫长风的身份行动。先前那些衣裳我也都给你留着,还有一些新款的,也都给你留了一件,看看哪件喜欢就留着......”
楼雪蓉话多,又担心边疆出事后莫云乐心绪不佳,变着花样儿找话题,也让一路颠簸不至于那么难熬。
但是去城门蹲了这么久的人,商铺挤压下成堆的事情等着她去处理,故而刚将人接回家里,楼雪蓉又马不停蹄去往商铺,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莫云乐就闷在自己院里,窝在摇椅上望着天边一个方向出神,一望就是一整天。
她愈发安静,脸上的表情也愈来愈少,只有在楼雪蓉回来拉着她讲话时才会应付着笑起来。
四四方方一间小院,就是她活动的全部范围;一半高墙一半天,就是她目之所及全部画面。吃饭没有食欲,行动没有力气,半个月过去,衣带宽松一圈。
楼雪蓉深知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在第二日去商铺的时候强行将莫云乐一并拉出来,顺手将家门锁上,让她一定要去走走,不论去哪儿,反正不能闷在家里。
莫云乐也听劝,去了京城最繁华的一条集市上,街边摊贩云集,行人来来往往,叫卖声不绝于耳,刚出炉的包子蒸着热腾腾的气。
知道楼雪蓉这几日对自己的照顾,她来到一家卖发簪的铺子前。铺子老板人热情,不断地跟她介绍各种款式的簪子,最后更是拿起一支簪到她头上,心满意足夸赞道:“看小娘子多好看!”
“多谢。”莫云乐笑笑,“不过这簪子是给我朋友买的,她喜富贵,还是另挑一件得好。”
“啊呀。”老板一拍手,笑眯眯地,“好说好说,这还有支金簪,成色极佳,我看你这小娘子实在合眼缘,便抹了零头卖你罢。”
“多谢老板。”莫云乐接过金簪,正准备付钱,身后一架马车急停,车内传来妇人吩咐丫鬟采买的声音。
很平常的话语,莫云乐却如遭雷击,瞬间怔愣在原地。
原因无他,这声音实在太熟悉了。
轻礼......
她把银两扔给老板,也顾不上找零,转头奔着马车冲去,却被周边的侍从拦了下来。
"你是何人,竟敢随意拦我们夫人的车驾?"
莫云乐拱拱手陪笑道:“是这样的,我同你们夫人幼年相识,只不过随家人南下后再未见面,今日难得有机会再见一时激动,还请问能否让我进去见一面呢?”
那侍从显然不信,抱着胸上下打量她。但莫云乐说话时刻意放大了音量,车内的莫轻礼也听出她的声音,立刻派小丫鬟出来带她进马车。
多年未见,莫轻礼稳重许多,头发全部挽了上去,一身华服端庄典雅,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标准得即便是最严苛的教养嬷嬷都挑不出错。
“多年不见,阿姐瘦了。”她言笑晏晏,递来一盏清茶。
莫云乐接过茶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杯盏,嘴唇张张合合,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我现在过得很好。”
莫轻礼像是猜到她要说什么:"左右都是要嫁人的。"她微微偏头侧向窗外,“这些礼仪也早该讲究了,总不能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
她突然笑起来:“想想从前还总因为这些事让爹操心。”
“......嗯。”莫云乐低垂下头,看向杯中自己的倒影,心绪复杂得难以言喻。
“好了阿姐,现在到你了。”莫轻礼放下杯盏,“你又是为何消瘦至此?”
“啊......是因为边疆出了些事故,与这大宝有关系,你可曾听说过?”
“未曾。”她摇头,“我只知皇帝换了人,其余的,都不怎么参与。”
终于找到自己擅长的话题,莫云乐讲起边疆的事情,期间莫轻礼还像小时候一样,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听她讲话。
在听到那被送到边疆的掺了沙子的粮草时,莫轻礼狠狠蹙眉,叹了口气:“这些年倒是苦了你了,阿姐。”
莫云乐摇摇头:“我从未后悔过,只是......”她眼含歉意看向对面,又迅速低下头来。
无论如何,她是既得利益者,是把莫轻礼推向火坑的那个人,她无可辩驳。
“那阿姐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么?”
莫轻礼笑道:“我也从未后悔过。能够帮到阿姐,能让阿姐去做她想做的事情,我真的很高兴。”
“......”
莫云乐下了马车,一路上都在回想莫轻礼的话,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了,却总是捅不破最后一层土。不知不觉间,她又回到楼雪蓉的家。
尽管门上上了锁,但对她而言却构不成什么阻碍,没有多想,就翻墙回到自己的院子。
但当她再次躺在躺椅上,一半高墙一半天的画面再次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突然想到,自己好像又被高墙困住了。
意识到这点之后,莫云乐给楼雪蓉留下了那支发簪和一纸告别信,简单收拾好包裹,决定再次离开京城。
顺利踏出城门那一刻,她回头眺望,就这一眼,终于捅破了那层土。
人这一生,似乎只有一小部分是属于自己的,绝大部分都是其所扮演的社会角色,就例如她是尚书府的嫡女,是将军府的夫人。
而现在,那些缠绕在她身上的社会关系几乎快断了个干净。
她不再隶属于尚书府或者将军府,她终于成了她自己。
只是自己,仅此而已。
她自由了。
她终于自由了。
莫云乐又回到了边疆,在北山山脚下开了间茶馆,周边的村民大多也都认识她,日子过得悠然自得。
但这种日子并没有过多久,朝廷就下了新诏令。
原来是大齐在短时间内频繁换代,加之顺怡帝与陆渊所推崇的,是重文与重武两个极端,一时间民间思想混乱,社会不稳。
慕清采用大臣的意见,将一些古籍加以注释重新推行,并严申伦理纲常,才使得社会逐渐稳定。
但随之而来的,莫云乐这个异类也被发现。县令多次派老学士来茶馆为她“普及知识”,就连在邻里之间,她也逐渐得到个“老姑婆”的称号。
当又来一群老学士把一本纲常拍到她面前侃侃而谈时,莫云乐坐在柜台后面,半张脸隐匿在阴影中,就这样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偏偏那些老学士不以为意,依旧上下嘴皮子翻飞,唾沫四溅。
人走后,莫云乐保持一个姿势静坐良久,终于抬手拿过那本被特意留下供她学习的纲常撕得稀巴烂,转身上了北山。
这世道不容我。
这世道不容我!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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